“溫故而知新”是孔老夫子的教誨。對此,我第一次有具體的概念是文革後期,在家裏。一次父親見我看雨果的《悲慘世界》,對我說:我在看和你一樣的書。其實,他讀的是英文版。我問他:你過去沒看過這本書嗎?他說:上一次看是高中時代,那時候太年輕,現在經曆閱曆廣了,再看這樣的書,對裏麵的人生哲理有了不少新的體會。但是那會兒外國小說還是禁書,想溫習舊學要費一點周折。幸虧我父母是外語係教師,於是他們以“教學參考書”的名義,從圖書館借出來半公開地看。
我姐姐也讀了不少十八、十九世紀的歐美文學名著,第一次讀這些書是她的知識青年時代,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屠格涅夫、羅曼羅蘭等等在年輕人中間秘密傳閱。到美國之後,不僅可以公開地看,而且很容易借到英文版了,不料,她重讀了幾部之後有點失望地跟我說:印象中,狄更斯、巴爾紮克的書裏有不少精彩的文字,現在看的英文本那些好句子怎麽少了好多似的?我們討論了一番的結論是:二十幾年下來,她的學問長了,與那些作家的距離縮短了。
類似的體會我自己也有。比如第一次讀《管錐編》,大概是1982年或者1983年,書是慕名買的,拿回家一看,簡直不知所雲。書的體例很少見,每則長則兩、三頁,短的一、兩行,錢鍾書先生寫的是文言文,與他大量引用的“古人雲”聯成一氣,書裏用得最多的是引號,引號套著引號,文言連著文言,還有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夾雜其間,錢老先生的譯文也是文言。這書是錢先生讀經、史、子、集的筆記,所論有考據、 有訓詁、有批評、有闡述,如此體大思精、舉世無匹的巨著,不學如我當然看不下去,隻得束之高閣,卻一直耿耿於心。時光荏苒,大概是1993年的時候,我有了一份上班可以看閑書的工作,一日,我又乍著膽子打開了錢著,這次我讀的本子是舒展先生選編的《錢鍾書論學文選》,內容以《管錐編》為主,分類編排,還有簡短的導讀。加上經過這些年,潛移默化的知識了有些許長進,居然能看懂一點了。但是,平均要二十分鍾到半個小時才能翻一頁。看得這麽累,又不是作功課,於是又放下了。直到最近,我第三次拿起《管錐編》,慢慢地讀,才覺著有所體會,還寫了兩篇劄記。
過去沒看懂,現在還是不懂的書也有。我一向愛看周作人先生的散文。 一次看到有人在談周作人晚年時提到,20世紀60年代,周氏為北京的人民出版社翻譯了“希臘對話集”,並在1965年最後改定的遺囑中說:“餘一生文字無足稱道,唯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的心願,識者當自知之。”此事不能不引人注目:知堂素常不喜歡說客氣話,他這樣著作等身的人竟把譯作看得高於自己的創作,這“希臘對話集”該好成什麽樣兒呀。後來我得知,1991年人民出版社將“希臘對話集”以《盧奇安對話錄》的書名出版了。我對書心向往之,怎奈人在美國鞭長莫及,直到1995年夏天回國才能開始尋訪。這書隻印了3290本,上市四年之後,哪裏還見蹤影?然而,我此生偏是與書有緣。一日,我去看一位朋友到早了,辦公樓下麵是一個擺攤賣菜的自由市場,裏麵卻有一間是書店。我於是信步走去消磨時間。不想,一眼看到《盧奇安對話錄》赫然站在架子上,趕緊買了下來。路上翻看,見知堂老人為每一篇寫有提要,還逐節注釋,全書48萬多字,下的功夫可謂大矣。回到家細讀。誰知,一點看不出好來。因心有不甘,前些天我還又試著看這部書,仍然不得要領。看來,隻能用“學無止境”來解釋了。
托爾斯泰曾經說,每一位作家都應該反複讀普希金的那四個短篇:《棺材匠》、《暴風雨》、《村姑小姐》和《射擊》,以學習寫作技巧。我想,對讀者來說,書要反複讀,才能盡可能多地從中汲取識見;而文章能不能禁得住一讀再讀,像莫劄特、貝多芬、拉赫馬尼諾夫等人的成名作,讓人無數次欣賞、傳於後世,就是對作家應有的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