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體長詩《決裂,前進》片段:
問:你到底要什麽?
答:教授的工資,
高幹的待遇,
農民的自由,
學生的思想,
小布爾喬亞(小資產階)的生命。
這種隻向社會索取、不擬有所貢獻的心態,今天雖然受到普遍認同、視為理所當然;但是,作者落筆在1970年左右。此其時,文革高潮甫過,人民大眾革命興致盎然。全國城鄉,老的“誓為鞏固無產階級專政拋頭顱;小的尋找機會“為世界革命灑熱血”。縱有私欲也不敢麵對。如此嘲諷時代精神、道德標準、價值觀念、行為方式者,一朝落網,無疑會按“現行反革命”論處。同樣的欲念逐漸自公眾的潛意識裏浮出,約在二十年以後了吧。曆史在這裏又顯示出了“螺旋上升式的循環”:那幾樣東西,原是文化大革命的目標。
教授的工資:直到文革發動之前,國內的高級知識分子,多為“舊社會過來的人”,教授、研究員大半在歐美留過學。共產黨需要他們,對他們很客氣,讓他們享受“贖買政策”,支以高薪。幾經調整,文革前夕,一級教授、研究員的月薪約為345元,二級280、三級240。而當時各類職工的平均工資隻有幾十元。其實,“演藝大咖”的工資更加誘人。如侯寶林月薪600,梅蘭芳、馬連良等就上千了。更有以資產“入股”公私合營的資本家,領取的“定息”高至企業利潤的1/4呢。唯此等人物寥若晨星,言及收入缺乏代表性,故詩人舉人數較多的高知為例。也是為了排比語句比較整齊吧?
高幹的待遇:黨員幹部的薪水,一向與社會差距不算太大。令人趨之若騖的原因也是古今一律----特權。以毛澤東等人為例,剛剛實行工資製時,毛為唯一的“一級”,月薪600元;朱德、劉少奇、周恩來等為二級550元。後來,他們的工資雖然降了,毛僅月支404.8元,其餘人等也就是個“特級教授”水準。但是,衣食住行、享受人工服務的水平卻扶搖直上、令人瞠目(具體例子不勝枚舉,此處不贅)。文革初起揭發批判“走資派”,就是從其生活腐敗、特權階層入手的。人之常情:責之狠的,望之切。
言及高知、高幹,不妨多說幾句。解放後文革結束,高知多偏安在學校、研究所;不像現在,被黨票、官位收編。他們的子弟也不合流、互有愛恨或曰互相有所羨慕、忌妒。有這樣一個故事:北京的育才學校,延安保小演化而來,當然是幹部子弟寄宿製了。為了“不脫離群眾”,從附近居民中招收了幾個走讀生。走讀生在班上處境不言而喻。一日,某班某走讀女生因看不下去高幹子弟的優越感,借故邀請最囂張的幾個到她家去一趟。幾位沒想到,這個走讀女生的家是一座小洋樓,家裏沙發好幾套、客廳裏擺著鋼琴。乃父是留洋歸來的中央音樂學院教授。生活水準和品味當然不是“老八路”可比的了。當時的司局長,不過一套三居室、家具多半是單位配給的。那女生什麽也沒說,就讓幹部子弟自愧不如了。
農民的自由:這裏,作者不是為了排比而以辭害意,就是對於農村毫無所知。農村是中國最不自由的人群,古代,他們安土重遷出於觀念;解放後,則被集體化牢牢釘在本村的土地上了。《決裂,前進》的作者可能在農村遊玩的時候,看到農民不怎麽參與運動,以為其有個人選擇。其實,那是隊長無能,不會組織煽動。若是碰上富有政治覺悟的貧下中農當社隊幹部,農民也得像工人、學生一樣,全身心地投入“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在農村,生存、活動自由度大一點的,唯有插隊知青,兵團、農場的都不在此列。一是由於農民多半並不歡迎知青,“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乃是常識。二則農民管束不了知青。“強龍壓住了地頭蛇”----知識青年嘯聚成群,打老鄉、砸老鄉家的事件,許多地方都出現過。再者:農民不必嚴管知青---回家了、不幹活,就不掙工分、少分紅唄。
學生的思想:從詩人的氣質和價值取向上看,這裏所要的“學生的思想”,並不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而是其去未遠曾經讓他們風騷無限的“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與清純無涉。
小布爾喬亞的生命:“布爾喬亞”,法語:bourgeoisie的譯音,指資產階級。“小布爾喬亞”就是“小資產階”(petitebourgeoisie)。不是社會政治、經濟地位中的某一層,而是一種生活的品味和情調。文革之前及以後,這種品味和情調不出:浪漫、優雅、感悟、小康的範疇,文革中,尤其在“頑主”這裏,則完全變味、變調成了《決裂,前進》中的那一套。或曰:大資本、大官僚,雖然風光無限,責任、義務、風險也隨之倍增,有的時得不償失候。不如獨來獨往、自由自在。
那時的人們,追求份外的物質享受,除去偷竊、打劫,隻能幻想,根本沒有生財之道。最富想象力的人,也未能預感中國會改弦易轍到商品社會。如果改革開放之後再請長詩的作者述說欲望,他會把自己打扮成擅長官商勾結、坑蒙拐騙、偷稅漏稅,縱橫商海的企業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