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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瑣記之:吉光片羽《決裂 - 前進》

(2013-09-25 08:02:24) 下一個
一般人回看曆史,須得某個階段的社會生活失控、失序,才覺得有聲色、印象深;“一切盡在掌握”的時段就比較枯燥、無聊。比如文革的前幾年:紅衛兵、造反派、破四舊、大批判,武鬥、奪權……,轟轟烈烈、目不暇接。1968年秋天,毛澤東逐漸控製了局麵,29個省市自治區都成立了“革命委員會”,社會的運轉納入了“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其後七八年間,除了“林彪事件”,其他文革史料大多索然無味。然而,平靜的海麵下或有形態豐富、生命力旺盛的珊瑚礁。看點就是,曾有一大批根正苗紅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以驚世駭俗的生活方式、離經叛道的思想意識,大膽地嘲諷、反叛過那個時代的道德標準和價值觀念,那是人性的吉光片羽;也是改革開放的社會基礎和鋪墊。

相關史料多歸類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學”項下。極具代表性的,如楊健在《中國知青文學史 》裏提到的一首長詩《決裂,前進》。他說,1970年,社會上傳抄著一首佚名長詩《決裂,前進》,約700行。據說是王靖以沈自由為原型所作。沈是北京13中高一學生,幹部子弟,“紅衛兵組歌”合唱(又稱“老兵兒合唱團)的指揮。寫的是,紅衛兵運動失敗後,“革命小將”意誌衰退,甘願迅速墮落為一群紈絝子弟的自白。

《決裂,前進》,采對話體,一個上山下鄉的知青與留在北京的朋友,各自抒發當時的生活方式及人生觀。主角當然是那個“頑主”。革命理想蕩然無存,每日追逐聲色犬馬。直言不諱地回答昔日的戰友勸他“離開京都繁華的霓虹燈/到艱苦的地方/開發/生存/鬥爭!”:隻願“在典雅的沙發客廳裏”,“帶著滿身酒精/煙草和風情/而不像窮光蛋一樣/投入到它那貧窮荒涼的泥坑”。宣稱“哪怕現在的生活難以為繼/或者進入苦悶的鐵窗/還是在罪惡中死去/我都將是醜惡的——/但卻是自由自在的/——一隻快樂的大蒼蠅!”雲雲。(“一隻快樂的大蒼蠅”一語,出自文革中流傳的英國小說《牛虻》。描寫一位頗有浪漫氣質的意大利革命黨人牛虻,在破滅的信仰與無望的愛情之間掙紮的故事。)
 
也許是因為這首詩格調膚淺、氣息輕浮、詞句誇張,且又隻剩斷簡殘篇,令文革研究者不屑一顧,忽略了它的史料價值。時移世易,四十多年之後再看,卻發現,其他“文革地下文學”作品,感傷、迷惘、失落、遁世、逃避、移情、向往都有了。唯獨沒有嘲諷,嘲諷盲目的信仰;沒有張揚,人性的張揚。而未經包裝的人性,就是這樣地不檢點、不體麵。

至於同期直書政論,反毛、反文革的“異端思想”,則多半不出馬列主義框架,實為派別之爭。而《決裂,前進》不僅是存世唯一、當年也極為少見的,大言不慚披露其頹廢心態;毫不隱諱張揚其反動思想;五體投地在階級敵人腳下的真實、生動的自供狀。寫作此詩,等於公然宣布:“紅二代”轉型易軌在“激情燃燒的歲月”;“反修防修”的文革業已失敗、破產。更加令人無奈的是,該詩竟是一篇預言,揭示了中國社會、中國青年向何處去。足令專家學者汗顏。

“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看似《決裂,前進》不過是作者逞一時之快,但是充沛其間的人性張揚,與幾千年中掀起社會波瀾的“遊民意識”,絲絲入扣、一脈相承。自古,童謠或成史讖;《詩三百》不過民歌;陳寅恪則一向主張“以詩證史”。既如此,我擬將殘存的《決裂,前進》,分段整理、簡介一番,為文革中的社會生活形態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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