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起,地覆天翻。看似無人跟得上“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毛不得不顧兵家之忌、頻繁臨陣換將。其中一批是王力、關鋒、戚本禹。據說,毛澤東援引唐詩布置了打倒王力一幹人等:“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對此,文革之後的官方解釋是:文革以來,那幾個人紅極一時,似乎天、地、人都協力支持他們;曾幾何時,他們多行不義必自斃,曾經不可一世的“英雄”,將被曆史的車輪壓倒雲雲。於今看來,毛引的詩和《黨的文獻》所做的注解,更適用於毛澤東本人的文革遭遇。
其實,前三四年的亂象,是文革因沒譜而失控,全麵內戰、替罪羊多產。但是,毛澤東做事遇到麻煩,常常不是退回去重整兵馬、再圖良謀,而是勇往直前,用開辟一個新戰場的方式讓局麵改觀,從而把舊的問題甩掉。如其名言“勝利往往存在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戰爭年代就是這樣,因其不計代價,傷亡慘重的大小戰鬥後,多不充分休養整頓,而是打破常規繼續作戰。那時,這招給他帶來勝利(如三大戰役等)多於失敗(如抗美援朝的第四五兩次戰役等)。如同人們常說的:毛澤東是以馬上得天下的方法、馬上治天下的。
毛澤東自創了一套哲學語言,其中有“遇事要抓主要矛盾,解決了主要矛盾,其它問題就迎刃而解了”等表達其思路的說法。發動文化大革命,意在砸碎舊世界、創造新世界。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並不構成“舊世界”,他們隻是舊世界的黨內遺產、衛道士。打倒他們是掃除障礙,就像攻城掠地、需先清掃外圍碉堡,才能鏟平敵人的大本營。在中國,舊世界的大本營是以孔孟之道為代表的傳統文明文化。這是文革的主要對象,而深植億萬人心的儒家思想,對革命事業有意無意的對抗,是運動的主要矛盾。
對於這個主攻方向和主要矛盾,毛澤東一刻也沒有猶豫、放鬆過。解放前的準備、文革前的鋪墊,都是為了這個“總決戰”。本來,文革伊始已經著手破四舊、立四新,更換文化體係了。不料,被層出不窮的枝枝節節耽擱了幾年。後來發生了林彪出逃事件,需要在全國範圍裏處理批判,查抄其宅邸時竟有意外驚喜:卻原來,老毛的親密戰友林彪,正是孔老二的孝子賢孫,室內高懸“克己複禮、惟此惟大”等儒家格言。批林正好與批孔一並辦理。以林彪的反黨行為做實例,上掛孔孟儒家的思想體係,豈不現成!運動也就深入持久地開展下去了。
時至林彪出事,戰爭時期打這個打那個,政治運動批這個鬥那個,毛澤東都算得心應手、應付裕如,無往而不勝。然而,政治上的成敗與商業盈虧不同。做生意,每成一單大約都是資本積累、實力壯大;政治則不一定,政治上的斬獲,有時是竭澤而漁、有時是入不敷出。如《紅樓夢》所言:“外麵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無以為繼。文革到了中期,毛澤東的個人魅力、社會資源、曆史機遇,基本用到盡頭,物極而反、強弩之末,從此再也沒有拿出揮灑自如、遊刃有餘的戰績。有點像如今不具“殺傷力”的過氣明星。
但是,就在“運去英雄不自由”之際,毛澤東卻向其此生最大的敵人、最堅固的堡壘搦戰了。鼓動全黨全軍全國人民“批林批孔、徹底肅清孔孟之道的流毒”。回頭看去,對於此役最客氣的評價,恐怕隻能是“毛澤東餘勇可嘉”了吧。作為毛澤東的敵手,常勝將軍林彪並不足道,還沒正式交手就嚇跑了。兩千年前的孔丘、孟珂卻不一樣,孔孟之道是一大思想文化體係,在中華曆史中發育成長、錘煉成形。與之滲透民族文化基因之根深蒂固相比,莫說隻有幾十曆史的毛澤東思想,加上百八十歲的馬克思列寧主義,隻能算繈褓之中、發育未備,風頭雖健,也是小巫見大巫。
人類文化體係的建立與衍生,與整個生活方式、社會形態同行並存。雖然毛澤東改變了中國的生產資料所有製形式,但是,社會的等級結構、人際關係、生活方式等等,並沒有根本性的改變。解放以後,儒家文化隻在名義上退居幕後,暗中活躍在社會上、生活中。毛澤東等人創建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風俗、新習慣並不完整,社會結構、生產生活也未與之成龍配套,以此改造人們的世界觀,幾於杯水車薪、蛇吞象。
當年,我們都領到一些批判材料,如三字經、名賢集、子弟規,乃至四書五經的章節片段,並有人予以古文解釋、指出批判要點。不料,年輕人從中發現了有口皆碑的至理名言;中年人重溫了少時讀過的格言經典;老年人則感慨深厚的文化淵源。那場來勢凶猛的“評法批儒”運動,變成了“五四”以來,規模最大官方推行的儒家文化大傳播,沒有幫毛澤東“廢舊立新”,反而給後來的“改革開放”打了前站。
上述兩句唐詩,是晚唐羅隱的一首七律《籌筆驛》:“拋擲南陽為主憂,北征東討盡良籌。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千裏山河輕孺子,兩朝冠劍恨譙周。唯餘岩下多情水,猶解年年傍驛流。”慣會古為今用的毛澤東,在決定拋棄一批文革幹將時挑的是第二聯,不妨這樣理解:“英雄”為毛自喻;“天地同力”者,君臣共創輝煌;“不自由”乃“揮淚斬馬謖”,相當於“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君王掩麵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讓楊玉環帶受“安史之亂”之過。所以,毛隨後指示:不許提審王力。
至於“唯餘岩下多情水,猶解年年傍驛流”:隻有上天了解人間的是是非非,但是,她不厭其煩的評價與解說,有誰能聽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