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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國七十年 —— 記亦泣亦歌的人生旅途(30)

(2024-08-27 08:53:59) 下一個

第三節 出牧(2)

人們都說老王頭不簡單,不管白天黑夜、刮風下雨,一個人趕著一百多頭牛四處放牧,特別是夜晚,遇見張三(狼)咋辦?就這個問題,我問過他。他說他一點都不怕,夜晚是他最自由的時候,“天老大,我老二。”是他的原話。我問他為什麽不怕,他說這一片有許多農牧場,還沒聽說過那個放牧人被野獸吃了,這說明野獸怕人。晚上,牛群吃飽了也會休息,這時我就把馬栓在身邊,馬最精明,有什麽動靜它肯定要反應,不是跳就是叫。所以,我可以放心睡大覺。如今,老王頭的麵容在我腦際已經模糊得很了,唯有一點記得很清楚:那就是夏季每當早晨五點鍾左右,他把牛群趕到指定的擠奶場地時,我都會發現他帶帽招的呢子帽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蒼蠅。有人說老王頭太邋遢了,滿頭的蒼蠅也不知道驅趕。我曾問過他,知道帽子上爬滿了蒼蠅嗎?他說知道呀!也趕過,但不一會兒又爬滿了,它們可能是感覺到我頭皮熱,所以才往上麵爬。

 

    暖泉屯放牧點的牧業人員是和三隊來的人們,在同一時間到達出牧點的。同事見麵,總是打打鬧鬧,玩笑不斷。艱苦並不能減去勞動者的歡樂。出牧期間,牛群不再夜牧,而是圈在柵欄裏。為了保證產奶量,場部運來少量燕麥,留作夜飼料。三河牛不愧為優良品種,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中,照樣產奶,隻是產奶量和夏季相比,降低了一些而已。

    出牧生活的艱苦,非語言能夠形容。盡管場部運來一些土豆和大白菜,由於氣溫極低,運輸過程中就凍壞了。凍壞的土豆和大白菜,口感和新鮮的形同天壤,即便是用牛奶燒,也難以下咽;主食是小麥粉,還是受氣溫限製,沒法做饅頭,隻能吃死麵餅。這還是農牧場的優勢所在,沒像城鎮居民一樣搭配高粱麵和玉米麵。小麥粉的死麵餅雖比高粱麵窩窩頭要好吃千倍,但天天死麵餅,也吃得人們厭之又厭。用水的艱難更不用說了,一切都是牛奶代替,甚至洗臉也用牛奶。用牛奶洗臉的感覺並不好,洗後黏黏的、緊繃繃的很不自在。我洗了幾次,索性連臉也不洗了。

    最苦的還是嚴寒。大興安嶺地區的冬季嚴寒不是親身經曆,連想象都難。極度寒冷的時候,人在外麵存留至多十幾分鍾,否則就會被凍傷。因為那個時代,受物質限製,沒有高質量的羽絨服和其他防寒衣服,隻有一般的羊皮襖,很難抵禦極度的嚴寒。帳篷裏,盡管生了火爐,而且是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燒火,但溫度還是很低,人們圍在爐旁烤火取暖,往往是前麵臉發燙,脊背仍覺寒涼。晚上睡覺時,由於是大通鋪,人與人之間能互相接氣,況且有的人身底下墊的是保暖性極好的麅子皮,他被窩裏的熱氣肯定會傳遞給鄰人。所以,夜晚的倒沒覺得如何冷,隻是起床時往往會發現自己的被頭和他人的眉毛胡須上凝結了一層冰霜。睡覺醒來眉毛胡子結霜,這絕非是天方夜譚,而是我實實在在經曆過的境況。

最難忘的還是二月底三月初的那場暴風雪。大興安嶺冬季,每年在這個時候幾乎都要刮一場暴風雪,隻是強度不同而已。出牧時的那場風雪,雖然沒有比較,但感覺上夠強烈的了。風是上半夜開始刮的,風吹到係帳篷的繩索上,吹到柵欄上,吹到臨時畜圈的木樁上,和狼嚎沒有差別,勝過寡婦的哭喪。睡在大鋪上的人都醒了。我看著大風把帳篷吹得一鼓一癟,像風浪中的舢板,真的擔心帳篷被風搊翻了。此時恰好付玉璽出外小解,可能他還沒站穩腳跟就竄了進來,大聲嚎叫:狼!狼!副隊長不屑一顧地說,看你那屁滾尿流的樣子,是不是那幌子被狼掏了!付玉璽大叫:真的是狼,好幾隻呢,就在門口。值夜的牧工掀開帳篷簾子,往外一瞅,馬上縮回來,叫道:真的有好幾隻狼。副隊長一聽,馬上命令所有的男人都起床。我也跟著起來了。幾分鍾後,我隨大家走出帳篷,看到不遠處有好幾處藍瑩瑩亮點,分明是幾隻狼的眼睛。此時,風戾、狼嚎交雜在一起,瘮人心弦,簡直魔鬼的盛宴。副隊長用他的三節電筒向群狼照去,值夜牧工也向群狼搖動馬燈。光亮中,我看到雪花急速飛越,密度大得出奇,一兩米外的人影有些模糊。我不由得想起去年此時,同樣的暴風雪,家中沒水了,身強力壯的張喜山竟然不敢去五十米遠的食堂打水,被二姐埋汰了半天。是什麽力量讓這個壯漢子不敢行走五十步?我出於好奇,走出屋外想看個究竟,推開門洞的外門,立刻驚呆了,隻見大雪漫天飛舞,充盈了整個世界,三五米外的粗壯楊樹已模糊不清,站在風雪中,我伸出五指,所見五指已不清晰。塞外的暴風雪是這樣的可怕,沒見過的人可能不會相信。回到屋裏,我對二姐說:雪大得可怕,你不妨出去看看。二姐出去片刻,回來後默然不語。

怕光的狼終於離去了。副隊長帶領大家,再次檢查了柵欄,又圍著帳篷轉了一圈,看看繩索是否牢固後,方才進帳篷。這一夜,沒人再睡。值夜牧工捅了捅爐子,加入許多大頭煤,旺盛的火把爐壁燒得通紅。忐忑不安的人們圍著火爐,靜聽薄薄的帆布外風神瘋狂肆虐。此時此地的人們,當是世界上最自律的人群,也是投機心理暴露得最充分的時刻,在凶神的籠罩下,他們的嘴上和心裏說盡了好話,隻差磕頭來祈求神祇保佑。副隊長說熬過今夜就好了。老王頭說:至多還三個小時,風就過去了;別以為這雪下得這麽大,其實,並沒下雪,是風把積雪卷起來,漫天飛揚,這樣的雪打在臉上都疼;聽說上庫力那個地方有一年碰上了這天氣,柵欄被風吹斷了,牛群隨風跑,跑到一個山溝背風灣不走了,結果迅速被雪埋了,第二年夏季,人們在這個山溝裏看到了堆堆牛骨頭。

兩個半月後,草兒返青的時候,出牧結束了。返回黑山頭,人們第一件事就是去免渡河鎮理發洗澡。當一群蓬頭垢麵的人群在大街上走過,人們驚詫不已,疑慮的目光顯示出他們在思忖:從哪兒一下子冒出來這麽多的流浪漢。

我在牧業隊總共工作了18個月。那正值我朦朧的青春期階段,也是一個純真的學生步入社會的初始時期,更是我徹底擺脫饑餓與貧困的轉折點,但是,我的思想卻很幼稚,常常用貧寒少年的目光觀察和感知社會,倍感幸福於吃飽穿暖。由此,這個本來很艱苦很乏味的特殊時期,經幸福心態的過濾,變得浪漫起來,並凝固成為值得追憶的逝水華年。腦際裏流淌的都是騎馬追逐於鮮花盛開的草原,擠奶時用奶注互射嬉戲,以及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意畫麵。這些畫麵和北京來的於老師,以及桑獸醫、莫希、付玉璽、老王頭、老擀這些人物糅合在一起,也就成為我的長篇小說《靜靜的白樺林》中自然風光描寫的基礎和一些人物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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