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個人資料
樂閑人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正文

家國七十年——記亦泣亦歌的人生旅途(96)

(2025-03-15 12:01:54) 下一個

第六節 我和母親(1)

母親是1997年3月29日去世的,距今已有十九年。這十九年時間裏,我除去想念以外,還經常存在於對有些事想說而又無法述說,不說又非常憋悶狀態中。

給母親送完葬後,我的心情一直極為複雜,有思念,有如釋重負,也有深深地愧疚。有時會突然冒出歲月還可以重頭來嗎的幻想,甚至還念叨幾句:重來一次也可以呀!這複雜的心態,在腦際一直存在到現在決定敲鍵盤的時候。是到了一吐為快的時候了。

母親於1913年出生於五河縣民陳村的一個殷實的農戶家庭。在18歲那年(當是1930年)嫁到距離民陳10裏路的園宅集的徐家,和父親共同生活了62年。其間,生育了10個子女,存活了2男3女計5個。從母親日常話語中可分析出,自嫁到徐家來,到1946為止,母親處於不愁溫飽的生活狀態中(應當是很勞累的,因為租種的田畝都是母親妯娌三人操持。),其中幾年處於較為富裕的狀態,因為父親掙的錢除去應對家常日常開銷,還可以供養兩個叔叔以及哥哥在外地上學(一個大學生,兩個中學生)。從母親的日常話語中,我們還可以分析出:母親和奶奶的關係很融洽,她說奶奶從未罵過她一句,還說奶奶是很有本事的人,不是奶奶,像爺爺那個樣,什麽樣的家庭都會被他搞敗了,因為爺爺遊手好閑、萬惡滔天;同時,她和兩位嬸嬸的關係也很好,一輩子沒紅過臉。

母親常常和我說:“你命不好,從你出世開始,我們家就沒過過好日子。”這樣的話她老人家一直說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是1947年出生,那是國共內戰打得異常激烈的時候。我們家鄉雖不是戰場,但離戰場很近,父親的生意沒法做了,原來積存的一些錢,都為三個在外地讀書的學生花光了。生活日漸艱難。恰在此時,我降臨到人間。自我記事開始,眼中母親的麵容,除去慈祥,就是憂愁,歡悅很少見。

我記事非常早,早到令母親驚訝的地步。記得有一天晚上,爺爺來我們家吵鬧,他手拿一把菜刀,要砍母親,被鄰居拉住了,最後他沒出掉氣,生生地將菜刀砍紮在門上。那菜刀紮在門板上的一幕,已固化在我的腦海,成為永久的記憶。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問母親,爺爺那天晚上為什麽要砍你?母親驚訝地問你怎麽知道這事?你那時不到一歲呢!我說我親眼所見。母親嘖嘴,然後說,那是1948年的事,他替你大叔要學費,我們已經山窮水盡,他還當我們有錢。母親還說,這天晚上她被逼急了,去投河,被鄰人把她從水中救起來。

幼年時還有一件事記憶深刻。記得一天黃昏,姥姥來到我們家。臨走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們姊妹幾個站在門口送行,印象裏,姥姥頭上帶著一條黑紗巾,沿著長街往南走去。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姥姥。長大了方才知道,那天姥姥是來辭行,他們一家人要去南鄉(淮南地界)討飯,結果姥姥病死在異鄉。母親曾給小舅兩塊銀元,讓他去把姥姥的屍骨背回來,可小舅卻沒能做到。從此,我們就特別厭惡小舅,見他來了的,都像躲瘟神一樣離開。但是,母親對小舅依然如前,小舅來,她笑臉相迎,對小舅提出的要求竭力而為。

1950年,家鄉發大水,園宅集四周一片汪洋,夏季作物全部泡湯。莊稼不收當年窮,我們家已被爺爺搜刮幹淨,自然也是困頓難熬,甚至連年三十都喝稀飯。這大概是自1946年以來,我們家最困頓的時刻。而此前幾個月,爺爺因大叔大學畢業有了工作,就把我們這一支踢出來,分家另過去了。

麵對窮困,父親向朋友借錢做本,利用臨街門麵開了一間雜貨店。隔三差五地去蚌埠挑貨,辛苦自不待言。母親幹起了最辛苦的營生——抱磨棍磨麵賣。現在的朋友可能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累活,容我介紹一下:過去農村吃小麥粉,需將小麥淘淨曬幹,然後用石磨碾碎,用籮篩把細粉篩出來。篩剩下的粗粒再放到石磨上繼續碾碎,一直到碾完為止。石磨碾小麥,靠的是上層磨盤轉動,把小麥碾碎。有條件的家庭用毛驢拉石磨轉動,沒毛驢,隻能用人工推。幾百斤重的石磨要轉起來,非下大力氣不可,母親說她的身體都是被抱磨棍傷害了。

    父親當挑貨郎,母親抱磨棍,勞累與汗水終於使苦難的家庭有了起色。不久,家裏買了一頭小毛驢,母親這才不再抱磨棍推磨,同時,雜貨店的生意也日趨興旺。但好景不長,隨著1956年私營工商業改造,父親因為身份不好,被迫關門歇業,下田當起農夫。1958年初,大哥因年輕氣盛不肯低眉折腰,被打成極右分子,丟了銀行行長的位置,被送到六安獨山茶林場勞教(插句多餘的話,電影《天雲山傳奇》簡直就是大哥經曆的重現。)。從1952年開始的有起色的生活由此中斷。這有起色的生活前後僅僅延續了四年時間。

    1958年,狂熱的大躍進開始了,由於強行推廣密植和旱田改水田,家鄉農作物嚴重減產,饑餓像幽靈一樣蔓延,園宅集街上的一個著名的懶漢——小健子,就餓死在長街上。在從隊裏分來的糧食不夠吃的情況下,母親勤儉持家,秤糧食下鍋。每天中午做大中小三塊死麵餅,大的給父親,中號的給我,小的留給自己。現在想想當時的情況,我腸子都悔青了,為什麽沒有把小的死麵餅拿來,把中號的留給母親,她每天也得下田幹活啊!那時候,農村百姓根本不吃早飯,下田幹活都是餓著肚子,晚飯一般就是喝一碗麵湯,中午一頓飯是最主要的。可是,母親卻讓我和父親多吃一些,自己忍著餓。

    1959年的春天,園宅集長街兩頭死了不少老人,原因應當是長期的饑餓所致,傷風感冒之類的小病,對身體羸弱的人來說也會奪命。其他活著人也都骨瘦如柴,眼睛都凹進眼眶。母親經常在家說:要餓死人嘍!有人勸母親,說你有三個女兒在外麵,為什麽不奔她們去?母親聽了這話隻能歎息,兩個女兒嫁出去都不到兩年,女婿都是強勢,到女兒家逃難,接受與否女婿說了算;在蚌埠上班的小女兒雖沒結婚,但是學徒工,自己都難保,哪能顧得上家人。

    母親在故鄉,還有一件事讓她抬不起頭。1948年,屬民國政府管轄的家鄉選保代表,父親競選成功。不久共和國就成立了,父親等於是爭來了一頂四類分子的帽子戴在頭上,從此成為和地主富農一樣的階級敵人,每天晚上都得向民兵營長報到,接受訓示。母親作為四類分子婆,日子自然也不好過。建立公共食堂的時候,大隊上安排母親做食堂的炊事員。讓四類分子婆擔任炊事員,這在後來(上世紀六十年代後)是不可想象的,這從一個側麵反映了母親的為人。母親的炊事員幹了一個多月,被人檢舉到上級,公社出麵幹預,母親被從食堂趕出來。當然這是一個嚴重打擊,記得那些日子,母親落落寡歡,臉色是陰鬱的。

    1959年初夏,二姐突然從北大荒的859農場電匯來70塊錢,讓母親去她那兒帶孩子。緣由是二姐新添了一個男孩,他們工作忙,孩子沒人帶。電報中沒說讓我去。父母商議再三,決定把我帶走,理由是:馬上就要餓死人了,我們父子兩人在家,弄不好都會被餓死。

    母親在二姐家,帶兩個孩子加上洗衣燒飯,活兒不輕。二姐夫妻倆,除去挑水、劈柈子,其他事從不幫手。天性懶惰的二姐那時19歲,隻知道玩樂,有老毛子血統的姐夫脾氣暴躁,母親和我的寄人籬下的生活並不好過。但是,這已經是燒高香了,逃了命,還能吃飽飯,屬於非常幸運的了。這年春節前,走投無路的父親也投奔二姐而來。

    母親和五個子女的關係深淺不一。她對二姐最好,寄托了無限的希望。二姐把父母和我從死亡的旋渦中撈出來,應了她早先有關二姐有福的預言,她時常對我說:你二姐有福,一人有福,托福滿屋。但是,二姐的生活並不幸福,丈夫粗魯野蠻,經常粗暴二姐,打得遍體鱗傷。打過了再哄,惹毛了再打,他們就這樣窩窩囊囊地過了一輩子。作為母親,看在眼裏疼在心裏,當時,女婿強勢,女兒弱勢,小草一樣的母親又能如何?忍聲吞氣而已。在二姐家生活了五年的母親,地位形同保姆,實際上連保姆也不如,保姆還有工資呢?可是二姐在五年時間內沒給過母親一分零花錢。

二姐的吝嗇,早被父親看透,父親說:你二姐有錢,但隻能自己花,絕對舍不得給人。1962年發生的一件事,導致了母親對她徹底失望。這年,母親辛辛苦苦喂的一頭豬被屠宰了,賣豬肉得了270多塊錢。在屠宰前,二姐和二姐夫就對母親說:宰了豬,我們給你老做一件衣服,再給你一部分錢。可是在他們得了270多塊錢後,壓根不再提此事,衣服沒買,錢也不見一分。烀豬食,打掃豬圈,一年半時間喂一頭豬容易嗎?母親傷心透了。

恰在此時,在茶林場勞教的大哥被銀行要回來,算重新參加工作,這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一度迷失方向的大哥,大夢初醒,方知世上能雪中送炭的是父母,花容美貌的妻子和丈母娘是過客,隻能錦上添花,遇到困難,馬上離婚而去。他寫信來,讓母親回到六安頤養天年。母親沒任何猶豫,答應了大哥的請求,盡管她和父親都知道新大嫂快臨產了,需要人帶孩子。

母親在六安生活了不到半年時間,二姐就被繁重的家務累倒了。父親見二姐危在旦夕,趕緊打電報讓母親回內蒙免渡河。在母親的照料下,二姐恢複了健康。此時,由於年齡超限,父親的臨時工不得轉為正式工,根據呼盟農管局的有關決定予以辭退。於是我們一家三口於1963年底,返回六安定居。現在想想,人的一生就是由命運管著,如果不是父親突然失去了一份好工作(食堂管理員),剛剛50歲的父親絕不會回六安賦閑。要知道,以他四類分子的身份,在那狠抓階級鬥爭的年代,很有可能再次被遣返回故鄉。

自1959年7月初到1963年12月30號,母親在二姐家生活了四年半時間。為二姐操持家務,帶了四個孩子,起早貪黑,沒日沒夜,把屎把尿,洗衣做飯。可謂苦不堪言。

回到六安不久,大哥添了千金,帶孩子的擔子自然又壓在母親肩上。1966年初,大姐寫信給父母,希望母親能去貴州幫他們帶小女兒。母親去了貴州,但她和大姐關係不融洽,看不慣大姐的做派,堅決要回六安,大姐隻有隨她的願,於1967年5月把母親送回來,但同時也把3歲的小女兒丟下來。1967年,三姐的第一個孩子出世,自然又是母親照看。1969年,二姐又把她6歲的小兒子送來給父母照看。1971年,三姐的女兒出世,母親的身上又多了一項負擔。1975年和1978年我的兩個孩子相繼出世,自然,他們的幼年也是母親照看。

計算起來,母親的一生除了把我們兄弟姊妹5人帶大外,之後又為我們兄弟姊妹帶大了10個孩子。記憶中,姐姐們都喜歡母親,都希望她能隨自己過日子,下班進門第一聲就喊我媽在哪裏!那些歲月,姐姐們都親近母親,受冷落的父親曾揶揄母親說:你現在是桂花落了葉子——香棒,將來不能動,我是沒人要了。

回到六安的日子,母親過得很不舒心。由於大哥右派分子的帽子沒摘掉,我們在天主堂(此時是銀行宿舍)經常遭人白眼。文革期間,大哥又被帶上白袖章,重新淪為被專政對象,特別是1968年的一天晚上,大哥被單位的流氓痛打,回家抱頭痛哭,哀鳴淒慘。兒子遭受磨難,父母必定是心如刀絞。而其中的兩個打手也住在天主堂。每天見麵,母親對此兩個打手依然露出微笑,這和在故鄉見到那些大隊幹部也露出微笑是一種心態,區別僅在於:先前是為四類分子的丈夫,當下是為右派分子的兒子。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遭受屈辱的心,何人能解!但是,長期的壓抑對神經的傷害最大,自1949年到1979年的三十年時間裏,母親先是為父親擔憂,後來為大兒子擔憂,到了七十多歲的時候,行為有些癲癡。每有穿著體麵的人從門前走過,她總是抱以笑臉,之後,疑慮的目光會將此人的身影打量很久。有時候有生人路過門前,她總會跑過來問我這個人是幹什麽的?起初,我能夠耐心和她解釋,說現在講話不犯罪了,老人家不要擔心。她總會遲疑地說,他們很壞,還得提防點好。到後來,她癲癡的行為越發嚴重,遇見生人從門前路過,她就會神經兮兮問我是不是來抓人的?而我有時卻顯得不耐煩,甚至會頂撞她幾句。此時的母親總是笑著說,不是抓人的就好。俗話說,久病床前麵無孝子。這樣看,我也應當算是不孝子了,因為我缺少向母親解釋的耐性。有一天,我和父親說起此事,父親說有辦法管住她,她隻要囉嗦,你就說派出所來人了,她馬上就不吱聲了。我說這怎麽行呢?越嚇唬,她疑心病豈不更重?父親反問:你能有什麽好辦法嗎?我無語,但在心底還是反對父親的做法,至今我仍認為,母親的癲癡與父親的長期恐嚇有關。

當姐姐們的孩子帶大後,母親開始受到冷落,後來她逐漸癲癡後,也就沒人和她聊天了。與此同時,父親的生意做得還不錯,口袋裏有錢,在家庭中的地位自然漸升,替代母親成了落了葉子的桂花——香棒。他們都圍著父親轉,為此我有些氣悶,那是勞苦功高的母親呀!為什麽要這樣對待她?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