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12月中旬的一個黃昏,大雪紛飛朔風凜冽,我剛從食堂吃完飯回到宿舍,身上積滿雪花的二姐匆匆地推門進屋。她把我喊出去,告訴我父親來信了,說家鄉餓死了許多人,父親也麵臨餓死的危險。她這次到場部來是給父親匯錢的,剛才她敲開了郵局的門,和人家商議用電匯的形式給父親匯了七十塊錢。她估計父親半個月左右就能到這裏,到時候讓我帶父親回七隊。
二姐囑咐完畢後,又冒著大雪匆匆地走了。我勸她不要走,說這風雪天在外走路危險,萬一迷了路、遇見野獸乍辦?二姐說她是隨隊裏的馬車來的,馬車在路口等著呢。我將二姐送到路口,看著二姐上了馬車。馬鈴聲很快地就消失在風雪中。父親能來得了嗎?不會餓死吧?這個問題不能不想,但想也沒用,聽天由命吧!我雙手籠袖佇立在路邊,雪花落在身上,堆在帽沿上,積聚在籠著的雙臂上,我的心也同雪花一樣冰涼,但卻沒有流淚。沉痛和悲傷於我而言已屬家常便飯,饑餓、疾病、貧窮、寒酸一直伴我而行,許多難關我都挺過來了,男人為什麽流淚?更何況自我能夠獨立思考開始,就立下了誌向:隻要活著,決不向困難低頭,絕不因艱難而流淚,一定要活出個樣兒!這個性一直延續到改革開放後,我買了一盤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磁帶才有所改變,當我聽了這個交響曲的第二樂章,就情不自禁地流淚了。這第二樂章所描述的痛定思痛和集聚力量的過程,仿佛宣敘我在屢屢遭受挫折後,帶著創傷養息身心時的心態。由此我由衷地敬佩這位音樂大師,他精準到位的描述,和我的思想產生了共鳴,進而使我不忘初衷,奮勇向前。我堅定地相信,也熱忱的渴望能夠進入第四樂章那狂歡的境界。
學校的背後,有一個和緩的山坡,那是放爬犁的好地方。放爬犁就是拿著爬犁走到坡頂,頭朝山下趴在爬犁上,用腳一蹬,爬犁便沿著雪道順山勢而下,速度逐漸加快,眼看快到終點的時候,用腳刮地,讓爬犁轉彎減速,最終停下來。這項活動挺刺激的,許多同學都想玩,但苦於沒有爬犁。我的爬犁是勝利屯的一位同學送我的,她說他們村裏的孩子最喜歡玩這個。
這天中午放學後,我正在和同學一道放爬犁,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說有人找我。我把爬犁交給一個沒有爬犁的同學,就飛奔而下,快到宿舍門口,我看見一個人站在牆邊朝我笑。這是誰呀?我正要進宿舍,聽到那人說:“家恕,我來了。”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我疾步向前,仔細看看父親後,仍然驚愕不已。不就半年時間嗎,怎麽變成這般摸樣:皮包骨頭的臉,烏黑烏黑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裏,沒有一點生氣;露在外麵的雙手,簡直就是柴棒。我咬咬牙撲上去,緊緊地抱著父親。感覺到父親摸著我的頭,然後一點一點往下摸,先摸我的棉襖,再摸我的棉褲,之後問:“你穿這些,不冷吧?”我退了一步,說不冷。父親又彎下腰,摸了摸我的棉膠靰鞡,問凍不凍腳。我說不凍腳。我想起這正是中午,父親肯定沒吃飯,就說:“我大爺,我們吃飯去!”父親遲疑地問:“到哪吃飯?”我說:“去食堂呀!”父親有些遲疑,但還是跟我走了。
到了食堂,我對炊事員說我父親來了,要在這兒吃頓飯。炊事員看看我父親,二話沒說拿了三個饅頭遞給我,還給了一塊辣疙瘩。父親坐在飯桌旁,大口大口地吃,那吃相,仿佛沒有咽喉似的。炊事員見狀,倒了一碗水遞給我,又指指父親。我把水端到父親麵前,讓父親慢慢吃,還說這發黴的麥子磨出的麵粉,不好吃。原來,農墾戰士不懂如何儲藏糧食,致使小麥發黴,這種麵粉做出的饅頭有一股怪味道,同學們都不愛吃。父親卻說,沒味道呀!很好吃。三個饅頭吃完,父親仍然吧嗒嘴,看樣子是沒吃飽。我又去向炊事員要,炊事員看看父親,一下子又給了五個。父親又吃了三個後,把剩餘的兩個裝進了口袋。他走到窗口,向炊事致謝。炊事員問父親從哪兒來?父親說從安徽五河縣。炊事員又問老家挨餓了吧?父親歎口氣,沒回答,拉起我說我們回家吧!
讓同學替我請假後,我和父親踏上了去往七隊的路。路上,父親和我說起了家鄉的大饑饉。我聽得心驚肉跳。下麵我把聽到的複述一遍。
由於1958年秋種推廣過度密植,1959年的夏收嚴重減產,社員分到的糧食有限。有的人家精打細算,把分到的糧食按等份分開吃,再配上瓜菜,總算勉強熬到秋收。而那些不知節製的人家,很快就處於饑餓狀態,餓死人時有發生。哪知道夏種時,公社還是堅持旱改水,結果凡是改水稻的旱田再次絕收,致使旱季作物整體歉收。秋收分到的稻穀、紅薯和豆類,大約在10月份就被吃光。接著就扒尚未完全長大的胡蘿卜吃。胡蘿卜吃光了就吃山芋秧子和胡蘿卜纓子。總之,凡是能吃的東西全部吃光。
11月份,發生了一件怪事。大隊幹部們接到上級通知,說有的社員家偷偷儲存糧食,一定要把偷偷儲存的糧食搜出來。那天,大隊長在接到通知時,眉毛皺了皺,叨咕了一句哪家還有糧食呦!這句話被站在不遠處的父親聽到了,他本想回去把放在壇子裏的僅有的幾斤黃豆重新收藏,但看到大隊長身邊還有幾個人,想想作罷,家徒四壁的屋子,又能往什麽地方藏? 哪知道大隊長卻對父親說:“大老奎,你不回家收拾一下嗎?”這是遞話給父親。父親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我還有什麽東西要收拾啊,門上連把鎖都沒有。
這天,大隊上真的組織人挨家挨戶地搜索所謂偷偷儲藏的糧食,當大隊長一行幾個人走到我家門口時,跟隨大隊長的一個人說,大老奎家還能有什麽?有什麽他也會裝在身上。就這樣躲過了一劫,存下了幾斤豆子。我曾問父親,如果那幾斤豆子被搜去了,你會餓死嗎?父親說不敢講,那幾斤豆子可以讓我多活十幾天。他說一個人一天隻要有三兩糧食,就可以保住性命。按照父親的話,如果那天有的人家的糧食真的被搜去了,這些人真是造大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