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青出生滿一百天的時候,李嘉苓也生下一個男孩,郭清川給他起了個土得不能再土的乳名,雙喜。自然,郭清川是為了讓妻子高興,很短的時間內,李家一下子增添了兩個血脈,確實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李嘉苓產後身體一直不好,這大概是年齡大不宜生育的原因。
看到家裏亂七八糟,李嘉苓麵黃肌瘦,鳳仙經過認真考慮,決定搬回去住,她向郭清川夫婦說了自己的看法。李嘉苓極力反對,“一家人有兩個奶孩子的情況很多,我身體雖然不好,但總可以照料一些,你搬回去,連個搭把手的人都沒有,還是在一塊挊吧。”無奈鳳仙態度堅決,他們無法挽留,隻好任其所便。
其實,鳳仙何嚐不想有個依靠,養兒方知爹娘恩,鳳仙撫養雨青幾個月,深知撫養嬰兒的艱辛。嬰兒嬌嫩,冷不得、熱不得,夜間把屎把尿不說,倘若哪個地方不舒服,整夜的哭啼,吵得人六神不安,身體再強壯的人也會被拖得疲憊不堪。起先,家裏隻有雨青一個孩子,有李嘉苓搭把手照看,整個家還能有個安靜,等到李嘉苓添了小孩,家中忙得一團糟,常常是兩個孩子一起哭,哭得人心煩意亂。鳳仙想,自己在家都是這樣,自己去上班了,師傅即便是忙得手腳朝天,哪裏能忙得過來。既然認準了這條路,就應當完全由自己走下去,因此,她決心搬回去自己住。
她和李嘉苓商議,準備搬到新房去住,原來的房子退給房管會,這樣每個月可以節省一塊八毛錢的房租,隻是可惜了後麵那幾塊菜園地。再說她也沒時間去調理,菜園地已荒蕪了幾個月。李嘉苓同意了她的意見,很快就到房屋管理所把房子的居住權過戶到鳳仙的名下。
鳳仙首先托人尋找一個帶孩子的人。蘇宛霞說:“不如就交給張昌盛父母帶,早送晚接每月十塊錢,這也是水幫魚、魚幫水了,那老兩口心腸好,你的孩子有了可靠的人帶,老兩口每月多了你這十塊錢,生活能維持下去。你看怎麽樣?”鳳仙滿心喜歡,這麽熟悉又可靠的人上哪去找?再說,張昌盛父母的家就在她上班的路上,接送也方便。
日出日落,初一十五,平民們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鳳仙每天重複著從河沿街到繡花廠的路程,河沿街、西門口、勝利路,大約五華裏的行程,需要走四十分鍾。在這條路上,哪個地方墊起了一塊磚頭,哪個人家往路上潑了一盆髒水,她都能感覺到,更不要說路邊那些店鋪和裏麵的人。在鳳仙的視覺裏,那些人都冷漠,遞來的目光說不上是友善還是嫌惡。但他們每天都能準時地看到鳳仙匆匆來去的身影,鳳仙留給他們的印象是:她背著孩子,手裏永遠都拿把傘,如同一個遠途跋涉者。鳳仙特別看重手裏的傘,因為它可以遮風遮雨遮陽光,孩子雖是草根命,哪個生養哪個疼。
路邊的人對這個年輕的單身母親都很熟悉。七十年代,那是一個即守舊又開放的年代,大多數的人對鳳仙的行為不理解,守舊的人認為她還沒成親就有了孩子,大抵是風流成性;而開放的人卻認為她是自找苦吃,根本就不應當把這孩子生下來,也許她那個失蹤男人另尋新歡去了,而她卻在這裏受洋罪,這不是傻子是什麽?
也有人同情鳳仙。一次,鳳仙在路上滑摔倒,許多人駐足觀望,就是沒人拉一把,大有看她自作自受的意味,也怕招惹寡婦門前是非多的嫌疑。一個路過的中年婦女幫鳳仙站起來,說了一些關切的話,她記得最清楚的是那句:路不好走,腳板要硬朗些。她覺得那中年婦女是一語雙關,說的是腳下的路,也影射著世間的路。後來,她聽人家說這個中年婦女是一個遺棄的人,與她有著相似的遭遇。
不是親身體會,沒有人會知道背一個孩子在陰雨天行走的艱辛。腳下是泥濘的路,頭上是簌簌的雨水,傘要完全顧住孩子,隻能往後麵打,這樣,她身體前麵都被雨水淋濕了,由於傘過分傾斜的原因,她臀部下麵的褲管也是濕漉漉一片。當眼睛被雨水模糊的時候,路也就模糊了,隻能高一腳低一腳的摸著走,不一會,她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隻有孩子貼緊的背後一小塊是幹的。
這時,寒冷和饑餓往往同時向她襲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她會情不自禁地哼起《國際歌》,當那悲壯的旋律引起她心靈震撼時,她感覺到了生存的苦澀,也看到了光明和希望。每當此時,她會由衷地佩服鮑狄埃,更佩服狄蓋特,這哪是歌呀!這分明是饑寒交迫的人們的呻吟和呐喊。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每天晚上的新聞摘要後準時出現的悲壯音響,幾乎讓人的神經都顫抖,她覺得很奇怪,這窮人的號角,為什麽卻由當權者在吹奏?她曾就這個問題請教郭清川,郭清川說:“這取決於領導人的關懷情結,他如果同情關懷平民,他就會欣賞國際歌,如果他具有精英情結,他就會禁唱國際歌。因為國際歌是勞苦大眾的歌,精英階層視之為洪水猛獸。”
在風聲和雨聲中,在心底噴發出的鏗鏘悲鳴中,鳳仙艱難地走著,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著,因為她背負著希望,背負著忠貞不渝的情感,這正是她力量的源泉。
風雨交加中跋涉,盡管很辛苦,但是,這還不是最艱難的,最艱難得是孩子突然在半夜三更生病,而這對於一個幾個月的毛孩子來說,卻是時常發生的事。
一九七六年仲春季節的一天夜裏,大約在淩晨兩點鍾。鳳仙感覺到孩子呼吸急促,摸摸額頭,燙得很。她取來體溫表放在孩子的腋下,三分鍾後取出看看,她大吃一驚:雨青的體溫竟然達到四十點五度。她慌忙把孩子包紮好,背起他就拚命地向地區人民醫院跑。
半個小時後,她滿頭大汗的出現在地區人民醫院的急診室。睡意惺忪的醫生倒也熱情,他首先為孩子量了體溫,然後做了仔細地檢查,最後告訴鳳仙,孩子是上呼吸道感染,高燒在所難免,先打針退燒,再服一些SMP和退燒片就行了。鳳仙詢問要住院嗎?醫生搖頭,“住院也要燒三四天,抱回家吧,我開一些青黴素你帶回去,在街道衛生所打,既方便也省錢。”鳳仙不放心,又追問:“不要緊吧?”醫生說:“我就是小兒科的醫生,這樣的病見得多了。記住!這病上午燒得輕一些,下午燒得重,晚上七八點鍾最重,隻要不是持續的高燒,就不要緊,三五天就會好,我給你開的是一個星期的藥,一般情況吃完了會好。”
鳳仙抱著孩子到收款處交了錢,然後到藥房拿了藥,又到注射室給孩子打針。護士先給雨青注射了安乃靜,然後又做了青黴素皮試。打針的時候,雨青拚命哭,疼得鳳仙眼淚都落下來。
背起孩子往回走的時候,她身上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大汗過後,渾身冷氣嗖嗖,一出醫院的大門,她就被寒氣噎了一口,鼻子又酸又痛,眼淚也給戧出來。雖是仲春,夜半的風還是剮人,當她走到大街上,陣陣寒風從巷口刮來,她不停地打寒噤,她想快走,希望用運動來驅寒,無奈力氣在來的時候用光了,小腿僵直沉重,每邁一步都如力拔千斤。
她艱難地回到家裏,看看孩子,孩子已經睡去,大概是安乃靜藥力的原因。她輕輕地把孩子放在床上,從暖瓶裏倒了半杯熱水握在手裏,邊喝邊焐,水喝完了,身上才有了熱乎氣。她正想要睡覺,卻想起來要給孩子服藥,於是就取出藥片,在調羹裏用水調和了再加一些糖。
她再次把孩子抱起來,用包被包好抱在懷裏,她先用另一隻調羹給孩子喂了幾口糖水,然後乘機把調和好的藥送到他的嘴裏。小東西很機靈,發現味道不對,馬上吐出來,接著就放聲大哭,第一次喂藥就這樣失敗了。
她又按照原來的方法喂藥,仍然失敗,她急出一身汗。
正當她一籌莫展的時候,從隔壁傳來一個婦女的聲音:“鳳仙,用調羹把毛毛舌頭根壓住往嗓子後麵倒,讓他吐不出藥來,然後再順幾口水就行了。”原來,她們的住房是解放前地主家的店鋪,房管會就把原來的房子分隔成若幹個小間分租出去,分隔的時候,他們簡易從事,用麻秸紮牆,上麵塗抹石灰泥,這樣的隔壁牆,隔音效果差,聲音稍微大一些,隔壁都能聽到。她連忙回答說:“陸阿姨,謝謝你,吵你睡不成覺了。”隔壁又傳來陸阿姨的回答:“謝什麽,女人遭罪啊!拉扯個孩子不容易。”
她按照陸阿姨教授的方法又一次給孩子喂藥,這一次成功了。
當她躺在床上時候,曙光已經從窗戶的玻璃透進來,外麵盡管還有些朦朧,但後門口的泡桐樹枝已隱約可見。她想快快入睡,卻怎麽也睡不著,她不由得想起母親,覺得母親養育自己的時候,也肯定遭遇過如此的經曆,而母親卻離她而去,幾乎沒有享過她的福。子欲孝而慈不在,光陰可以再回來否?她深感內疚,想著想著,她睡著了。
一陣咕哇咕哇的聲音將她吵醒,她抬頭看看,原來是雨青在吮吸指頭,她心思孩子可能是餓了,就抱起他。當雨青吸住乳頭,貪婪地啜飲乳汁時,她很愜意,乳汁流進孩子的身體裏,也滋潤她的心田。
喂完了奶,她再次為孩子量了體溫,看到體溫表的水銀柱停在三十八度二的刻度,知道孩子還在發燒,隻不過減輕了些。她覺得今天是不能去上班了,但無論如何要請假的,一旦被打了曠工,少不了大會小會的挨批評。她掂量著,得請人為自己帶假,離她家最近的同事住在西門口,來回總得半個小時。她看看床上的孩子,心想,偷偷跑一趟問題不大,於是就急匆匆地走出了屋。
半個小時後,當她心急火燎地趕回來,老遠就聽到孩子岔了聲的哭嚎。她踹開門,竄到床前,看到孩子的臉上有一塊布。原來是孩子把搪嘴布抓到臉上,一塊布放在臉上遮了視線又癢癢難過,而他又沒有拿去的意識和能力,隻能拚命地哭啼。她抱起孩子,又是抖又是哄,費了半天的時間,總算把孩子哄不哭了。
她明白了,吃奶的孩子是不能長時間離開大人的,育兒的艱難在於付出的都是心血。
下午三四點鍾的時候,雨青的熱度逐漸升高,到五點鍾的時候,已達到三十九度五,她想起了那次李師傅打瘧疾時郭三叔教授的方法,就用溫水給孩子擦身,用濕毛巾在腦門上冷敷。這樣,溫度下降了半度,她趁這個當兒趕緊抱孩子去街道衛生所打青黴素,回來後又給孩子服了退燒藥。
七點鍾的時候,雨青的熱度達到四十點三度,他的臉兒潮紅,鼻孔一扇一扇,呼吸急促。鳳仙急得心如火燒,但也沒有什麽好辦法,隻能用物理降溫的法兒。她坐在孩子的跟前,默默地注視著弱小的生靈遭受病痛的折磨,心裏也如同煎熬般的難受。孩子雖然幼小,但長相卻和他的爸爸相像,特別是那向上揚起的眉峰。
每看到孩子那揚起的眉峰,她都會想起李長庚,想起那至今無法解開的謎。她相信李長庚還活著,更相信李長庚不會棄她而去,李長庚肯定遇到他無法逾越的障礙了,她相信李長庚會回來,就如同她相信日出日落一樣。
九點鍾,她看看雨青的熱度依然未降,渾身火辣辣的,她隻好又給孩子加服了一次退燒片。這一次服藥,孩子沒有反抗,他似乎沒了反抗的氣力。十一點鍾,孩子身上開始出汗,出汗是好兆頭,意味著退燒,她心中欣喜。到十二點鍾的時候,雨青的熱度降到三十八度。一點鍾,孩子的汗漸漸消失,她為孩子換了幹淨的內衣。在她感到慵倦的時候,肚子卻咕咕響起來,到這時她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晚飯。此時,睡覺成為她第一需要,她隻好忍著饑餓,伏在床沿上休息。
就這樣,鳳仙在雨青生病期間,日夜操勞沒有得到很好的休息,頭昏腦脹,連走路都有些飄。為了不耽誤生產,第四天,她就把尚未痊愈的孩子送到了張昌盛母親家。她來到班上,劉敏看到她麵容憔悴、神情疲憊的樣子,知道她受了許多苦,她告訴鳳仙:“有你吃苦的日子,三冬四夏才能服侍出一個屎娃娃。我家大寶和小寶隻要生病,我和他爸就脫層皮,況且你隻有一個人。”鳳仙苦笑笑說:“別說得那麽可怕,看我不是一個人挺過來了嗎?”劉敏不無愛惜地說:“還強嘴,看你那張臉,黃蠟蠟的,蒙上紙就哭得嘍!”(1 )
得知雨青生病的消息,李嘉苓讓郭清川不要外出,在家照應孩子,自己趕緊跑過來,但卻撲了個空,鳳仙已經上班了。她又趕到張昌盛父母的家,看到雨青蔫不嘰的,心疼得幾乎落淚。她對張昌盛的母親說:“張媽,我求你一定要照看好這孩子,不能有一點閃失,我們李家就這一條根。”張昌盛的母親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他和我家大軍一樣,是獨苗。我們是一個命呐。”李嘉苓又上了街,買了幾十個雞蛋送到張昌盛的父母家,囑咐他們用煮熟的蛋黃攉水喂食雨青,每天一次,每次一個雞蛋。
晚上,李嘉苓又來看望鳳仙,看到鳳仙憔悴的樣子,知道鳳仙被孩子生病折磨得厲害。她說:“還是搬到我那去吧,這樣有個照應。”鳳仙看到李嘉苓來,心裏頓生一股暖意,聽了她的話,更是感動,她說:“我能撐住,你不要為我擔心了,你也夠忙的了。”李嘉苓說:“對雨青這孩子,我有責任,我不盡點心意,我就對不起我小哥和李長庚。”李嘉苓說到這,眼睛紅絲絲的。鳳仙說:“你上午到張昌盛父母家看望雨青了,還買了那麽多雞蛋。現在你又來看望我,你這小姑當得夠合格的了,親生父母不過如此。我鳳仙心裏感激著呢。”
李嘉苓臨走的時候,丟下二十塊錢,說給雨青買東西吃。鳳仙高低不要,最後李嘉苓動了火,她才收下。李嘉苓臨走的時候,在雨青的小臉上輕輕地親了一口。
當李嘉苓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鳳仙仍然佇立在門口。她思緒萬千,覺得李嘉苓是傳統的,正是這傳統,使她沒有忘記自己的姓氏,沒有忘記自己李家小姑的名分,更沒有忘記自己應當擔任的責任。而這重親情的傳統卻被一些人遺忘了,整個社會好像正在往自私自利淵藪的邊緣滑去。
雨青這孩子似乎先天的免疫力弱,在以後的日子裏,他每隔兩三個月就害一次病,社會上隻要流行什麽病,他幾乎都會染上。每次生病,都是高燒不止,沒有三五天就不會痊愈,這使得鳳仙很無奈。自然界的風雨、人世間的冷漠和孩子給她帶來的幾乎是周期性的折磨,如同是攙和在一起的苦酒,強迫她不得不喝下去。
雖然如此,鳳仙還是時時能感受著雨青給她帶來的歡欣和喜悅。俗話說孩子的病就像竹子上的節,過了這個節,孩子就會往上竄一節子。雨青每次病愈,都好像懂了許多事,對媽媽的依戀也多了幾分。盡管孩子不會說話,鳳仙能從孩子的一笑一顰中,體會到這幼小心靈的歡愉和期求。每當喝足了奶水,抑或是換上了幹淨的尿布,雨青都會露出甜蜜的微笑,而這微笑,如同是對辛苦的補償,使鳳仙的心底漾起幸福的波紋。每當那小眉頭皺在一起,抑或是小腿兒不停的蹬,鳳仙就知道該換尿布了,小東西在不滿意自己的屁股底下濕漉漉的,也許是在責備媽媽的粗心。最使鳳仙激動的是:在她抱起雨青的時候,她覺得抱起的不僅僅是可愛的孩子,而是一個偌大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有星星、有月亮、有明亮的太陽,當然,也有令人倍覺淒苦的風雨。
媽媽是孩子的生命依靠,孩子是媽媽心中的太陽。就這樣,鳳仙和雨青這一對母子,在歡欣和淚雨中,在憂愁和希望中,在大自然的和煦和淩厲中,一步步地在人生道路上走著。
[注解]
(1)蒙上紙就苦得嘍:長江流域的俗語,意思是如同死人。舊時,死去的人臉上都蓋著一張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