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仙在接近五點鍾的時候來到李嘉苓家,看到李嘉苓麵帶笑容坐在床上,知道她的脾寒被斷住了,就問:“李長庚呢?”李嘉苓說:“他和郭三叔一道回去了。”鳳仙又問:“要我做什麽嗎?”李嘉苓說:“不要了。他們晚上給我送飯來,隻好難為他們了。”鳳仙說:“我還是打點水為你擦擦身子吧,晚上他們來了不方便。”李嘉苓說:“那也難為你了。”
鳳仙為李嘉苓擦好身子回到家裏,母親見麵就埋怨她,“大姑娘家的,整夜不回來,不能抽個空回來說一聲?”聽母親的話音,鳳仙知道母親在想什麽,就沒好氣地說:“整夜不回來和大姑娘家有什麽關係?拐彎抹角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母親說:“知道就好,等人家說閑話就遲了。”鳳仙說:“行得正、做得穩,我有什麽閑話給人家講?”
鳳仙知道母親的心思,她喜歡李長庚,是喜歡他勤快、喜歡他出手闊綽,希望從李長庚的身上得到更多的好處,但離把女兒嫁給他還差得遠呢,不把他身上的油榨得差不多,她不會輕易將女兒出手,要不然西州這一帶就不會將女兒比喻成酒壇子和掛麵籃子。那意思是:要想娶我的女兒,酒要成壇子的送來,掛麵要成籃子的拎來,彩禮自然是多多益善。
鳳仙為母親的短視而羞愧,但又不願去戳穿。傳統的觀念比城牆還要堅固,打破它既需要時間也需要精力。再說母親撫養自己花去了許多心血,理應得到補償。隻是苦了李長庚,既要掏錢又要獻殷勤。
一天,她對李長庚說出自己的心思,希望李長庚能理解母親的自私和貪婪。誰知李長庚說出的話使她忍俊不禁。李長庚說:“看電影還要買票呢,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每天看著你這美麗的大活人,花多少錢出多少力我都幹。”
鳳仙感激李長庚,是因為自從他們相識以來,她的視野擴大了,知道許多過去不知道的事,諸如戰爭、巨人、貧苦和自然界弱肉強食的規律、暴力和群眾運動的酷烈,農奴製度下托爾斯泰的彷徨,貧苦的勃朗特姐妹對生活的訴求,而這一切最後都歸總如何麵對人生、應當怎樣活著、活著為了什麽這個龐大而又細膩的問題。她很敬佩郭三叔和李長庚這一對老少遊民,他們處境險惡卻樂觀豁達,知雄守雌不自暴自棄。她把他們看成是自己的人生老師。
和李長庚在一起,鳳仙是愉快的。生活隨著日出日落單調地重複著,像光明和黑暗的交替會碰撞出燦爛的雲霞一樣,執子之手默然相許,舉手投足心領神會,這些單調不斷重複的細節卻折射出偉大的永恒,單調隨著潛動的心緒會變得紛繁,永恒因激情而會在瞬間噴射出絢麗的光彩。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句話雖然很俗,但用它來形容戀人的心情卻是再貼切沒有的了,時間在戀人的眼裏是變化的,在一起的時候變短,分別後的時候變長。
鳳仙草草扒了幾口晚飯就要走,母親氣惱地說:“今天還不回來嗎?”鳳仙賭氣不做回答,扭頭出了家門。沒走幾步發現李長庚在一個屋拐子站著,於是就問:“你為什麽不在李師傅家照看病人?跑到這兒發什麽呆?”李長庚沒回答,笑吟吟地拉起她的手就往僻靜的地方走。
他們來到一個能看到李師傅家窗戶的地方停下來。滄浪河在他們的腳下流淌,從河麵掠來的風帶來一些涼意;被波紋揉碎的萬家燈火閃爍不定,宛若天上的街市;不遠的地方傳來洗衣女嬉戲的話語和嘭嘭唵的搗衣聲。
他們在一塊石頭上相依而坐,享受清風明月的撫照。
“我小姑喜歡老幹爺照顧她,老幹爺也樂意服侍她,你說怪不怪?我成了多餘的人,找個借口溜出來了。”李長庚操著詭驚詭詐的聲調,“過去,老幹爺見了女人一般都是扭開頭或者耷拉眼皮,這下可好,他對小姑是嗬護有加,就像手裏捧了個琉琉甏甏一樣。”(注1)
鳳仙說:“我看這是緣分。李師傅自從和胡鴻賓分手後,一直孤身一人,別人給她介紹幾個,她都拒絕了。她是命中注定要等郭三叔來娶她。告訴我,郭三叔過去就沒有相好的嗎?”
李長庚說:“有一個,是同學。他被打成右派時那人和他分手了。一次,我在整理他的書房時,發現一遝子從北京寄來的信,都是一九五九年前後的,沒有一封拆開過。我問為什麽不拆開看看?郭三叔說還有那個必要嗎?破鏡即便重圓,裂痕也在那擺著,還是丟掉為好。”鳳仙說:“我沒猜錯,郭三叔是李師傅命中注定要嫁的男人。他倆是般配的一對,隻是郭三叔的年齡大了些,也算是美中不足吧。”
李長庚咯咯地笑起來,鳳仙被他弄得不明不白,問道:“你笑什麽?難道我說錯了?”李長庚說:“我樂不得看到他們趕快結婚,老幹爺一下子又變成小姑爺,你說這是不是親上加親?”鳳仙說:“你看你美的,可別忘了,你小姑是我師傅,師傅比父,甚至比父親還要親。”
李長庚突然話鋒一轉:“你媽究竟要把我們的婚事拖到哪天?”鳳仙說:“你急啦?好事慢成。”她猶豫了一會兒繼續說:“郭三叔和李師傅的事比我們要緊,我真希望他們趕快把婚結了。”李長庚說:“皇上不急太監倒急了,昨天才認識,你倒想他們結婚了。能那麽快嗎?”
鳳仙說:“我是為你急。隻有他們結婚了我們才順當,你想想,郭三叔和你一樣沒正式工作,李師傅和我一樣都是繡花女,他們的年齡還沒有我們般配,他們能結婚,我媽還能反對嗎?”李長庚猛然在她的臉上親一口,“慮事深遠,服你了。”
這天夜裏,李嘉苓家窗戶的燈光一直都亮著,直到天上的銀河轉了方向也沒見人影出來。鳳仙估摸有深夜一兩點鍾了,就拉起李長庚往自己家走。她不願意讓李長庚再走那麽遠的路回家,最終安排李長庚睡在堂屋的地上,惹得母親事後說了一些閑話:還沒出嫁就讓男人睡在家,這算哪門子的事?
事情一如他們希望的那樣,李嘉苓和郭清川邂逅相遇、一見鍾情,從第一次見麵到登記結婚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要不是郭清川堅持要布置一下新房,事情進展得還要快。
李嘉苓並不在意郭清川有沒有正式工作,更沒有在意他頭上那頂還沒有完全摘去的右派帽子,她看重的是人。她覺得郭清川不猥瑣、不自卑、知白守黑、滿腹經綸,是天底下一等的男人。
李嘉苓想把婚禮操辦得張揚些,讓人知道自己找到了如意郎君。繡花廠的頭麵人物幾乎都請了,自然包括胡鴻英。胡鴻英的請帖是鳳仙陪著李嘉苓親自送的,送請貼的時候,胡鴻英很尷尬,寡婦臉說不清是哭還是笑。鳳仙知道,胡鴻英真正的尷尬在心裏,去參加一對雙料分子的婚禮,(注2)鬧不好會被人扣上一頂立場不穩的帽子,不去呢,李師傅無論如何也是一個中層幹部,哪有廠長不參加中層幹部的婚禮的道理?
繡花廠的人認為李嘉苓看走了眼,不該嫁給一個無業老光棍,蘇宛霞也這麽看,餘青絡更是如此。餘青絡直言不諱地說:“好端端的一朵鮮花卻插到牛糞上了。”鳳仙用眼瞟瞟餘青絡,不屑一顧的樣子,蘇宛霞看到鳳仙的表情,就問她:“你和我說實話,那人到底怎樣?”鳳仙說:“李師傅為人穩重,你不是不知道,她會拿自己的終身開玩笑?”蘇宛霞的眼神迷茫起來。
婚禮是在郭清川家的院子裏舉行的,令蘇宛霞驚奇的是來了那麽多人,個個文質彬彬。錢鬆林告訴蘇宛霞,一中的好幾個副校長、教務主任和老教師都來了,還有文化館和博物館的館長,都是西州城的文化名流。
胡鴻英沒有來,據說她接到省裏通知,參加一個考查團,到全省各地考查繡花企業的狀態。胡鴻英的行為自然沒有超出李嘉苓的預料,她邀請胡鴻英是出於禮節,絕無示強的意思,她來與不來,取決於她的人品。李嘉苓估計胡鴻英外出參加考察是謊言,省裏哪裏會知道西州這個作坊似的繡花廠。
鳳仙覺得奇怪,那些和郭三叔經常來往的漁父樵夫一個也沒有出現,卻來了這些館長、校長和老師。李長庚告訴她,婚宴分兩撥進行,明天還有一撥,漁人和獵人們不想掃老幹爺的雅興,主動提出錯開一天,這樣他們能以自己的方式吃喝取樂。李長庚還告訴她,他也不明白為什麽一中來了這麽多的人,其中還有他原先的授課老師。
鳳仙把李長庚悄悄地介紹給蘇宛霞,蘇宛霞把李長庚仔細瞅了瞅,仿佛要把他的五髒六腑看穿。在一個美貌少婦的逼視下,李長庚心慌意亂,手腳都不知道擺在哪兒好。事後,李長庚對鳳仙說:“蘇宛霞的眼睛帶鉤,我看她是個潑辣貨。”鳳仙說:“形容的倒貼切,眼睛帶鉤,不是把你的魂也鉤去了吧?”李長庚說:“哪敢,有那賊心也沒那賊膽,一個都受用不到,再來一個,豈不是魚臭貓瘦。”(注3)鳳仙用手指頂著他的腦門,“嘴倒巧。不過蘇宛霞人卻不壞,潑辣也善良,刀子嘴豆腐心,你即便是想勾引也搭不上手。她人挺堅貞的,把錢鬆林這個呆貓都想瘦了。”
郭清川這天穿著一套藏青色的毛料中山服,更顯得儒雅可親,他對繡花廠來的人十分熱情,挨個散煙遞糖,陪幾位副廠長談了一會兒心,還吩咐李長庚要多多照看繡花廠的領導。李長庚的事多,就把照顧繡花廠來賓的事委托給錢鬆林,他們是高中的校友,錢鬆林比李長庚低二個年級。
當李嘉苓在兒時的好友陪同下來到婚禮現場,引起了一場意外話題。
主持婚禮儀式的是一中的教務主任劉主任,他和郭清川是北大的同學,他看到新娘,先是遲疑了一下,接著就問:“你也是一中的學生吧?”李嘉苓頜首微笑:“劉主任,你好!”
郭清川馬上吃驚地看著李嘉苓。劉主任一把拉著郭清川說:“好啊!你瞞著我娶了你的學生。”郭清川手腳失措,急忙分辨:“別誤會,我確實不知道,不知不為怪。”劉主任說:“我是她的班主任,你是她的語文老師,你能不認識?”郭清川知道此時即便有三張嘴也無法說清楚,索性不解釋了。那個年代,老師娶自己的學生做妻子,雖是佳話,但也難逃風流之嫌。風流二字在大人物的筆下,尚有英雄的意會,而落在平民身上,好色的成分卻占據主流。
李嘉苓見郭清川頭上冒汗,轉過頭來對劉主任說:“劉主任,你誤解了,他確實不知道,我原打算今天晚上和他說這個,沒想到被你提前挑破了。”
這個插曲立即就成為婚禮儀式上的佐料,使婚禮儀式變得有滋有味。老師們抓住這一點盡情地戲謔:四十幾歲的老童子初見黃花女肯定是焦渴難忍,一秒鍾都似一年長,什麽趙子龍怎樣提槍上馬,樊梨花如何揮舞雙刀……。文縐縐的葷話,風雅的放肆,把這對老夫少妻調侃得臉紅心跳,恨不得抓塊布把臉遮起來。
這陣勢把繡花廠的年輕人嚇得不敢熱鬧了。眼睜睜的看著深受他們尊敬的老師和長輩一反常態,丟下斯文的外表,變成了血肉豐滿的現實人。蘇宛霞小聲和餘青絡說:“你看這些館長老師,平時斯文爾雅,現在說話這麽粗糙,比我們工廠裏的人文明不到哪兒。”餘青絡說:“書讀多了,人就變得悶臊。就那點秘密,再文也文不起來,一張嘴就露餡了。”鳳仙見他們在說小話,趕緊湊過來問她們說什麽,蘇宛霞小聲對她說:“說什麽,你和李長庚洞燭花夜的時候你就知道了。”鳳仙連忙把頭扭過去。趙幹事在一旁打趣:“心裏癢簌簌的想聽,還要裝樣。”鳳仙伸出腳用力往他的腳麵踹去,疼得趙幹事彎下腰還不能喊叫,生怕壞了喜慶氣氛。
婚宴就在庭院內,一共擺了五桌,每桌上都是兩瓶杏花村汾酒和兩瓶張裕紅葡萄酒,香煙清一色的上海產紅牡丹。郭清川從奇雲山酒家請來了兩個大廚師掌勺,燒出的菜味道鮮美無比。對於繡花廠的人來說,過去聽說過的山珍海味,今天都品嚐了,什麽海參、魚肚、鯊魚皮,斑鳩、石雞、獐子肉等等不一而足。最後,大家都是酒醉飯飽,樂嗬嗬暈乎乎地離開了婚宴現場。
鳳仙和李長庚沒有走,他們幫著新婚夫婦一道收拾了婚禮現場。之後,他們一道去了河沿街李嘉苓原來住的地方。李嘉苓讓李長庚去那個房子住,並說那房子將來就給他們做新房。
新婚夫婦沐浴後,已是午夜兩點鍾。二人裸體相對,郭清川要把李嘉苓抱到床上,李嘉苓溫柔地拒絕了。她說:“本來我要給你一個驚喜,在這個時候告訴你,我曾經是你的學生,沒想到被劉老師認出來了,使這激情的時刻少了一份增添激情的理由。”她開始顫抖:“現在我還要告訴你,你不是我的初戀,我曾經被人遺棄過,是心靈上的遺棄……”
她沒有說下去,淚水簌簌地流淌,郭清川展開雙臂想擁抱她,又被她用手輕輕的拒絕:“我現在裸露在你的麵前的仍然是處子之身,我的心也是裸露的,但它被侵淫過,希望你和我一道埋葬我的過去。你願意嗎?”
郭清川激動了,“願痛苦不再、幸福永存。”
郭清川把她抱起來放在床上,她閉上眼睛,心靈和肉體都在激烈地抖動,她等待那激情的一刻,就像黑夜的人們等待破曉的第一聲啼鳴。她知道,她將從此告別黑暗,置身於光明的境地,這光明是從一個人的生存軌跡上發出的,像雲層中射出的太陽光束一樣耀眼奪目。
第二天一早,李嘉苓告訴郭清川,她要辭職,待在家裏專門侍奉他,郭清川驚奇地問:“為什麽要這樣?”她說:“既然嫁給了一個漁翁,就得像個漁婆,要不然哪有夫唱婦和這句成語。”
郭清川很欣慰,堅信自己找到了同路人。他遞給她一本畫冊,那裏都是古代名畫的影印件,他說:“經常看看這個,也許對你有用。”他又指指一個匣子,“那裏有一遝子尚未拆開的信,你把它看了,然後燒掉!”
[注解]
(注1) 琉琉甏甏:一種用玻璃吹製的物品,極易破碎。
(注2) 雙料:郭清川是右派分子,李嘉苓是地主出身。這在當時都是受歧視的異己分子。
(注3) 魚臭貓瘦:俗語。魚兒擺放在貓兒夠不到的地方,結果是魚兒臭了,貓兒想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