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日是李先生的生日。李長媛偕同弟弟妹妹從台北奔赴甲米為父親祝壽。事先,她通知了李嘉苓。
李嘉苓經過再三考慮,決定前往泰國看望唯一在世的長輩,盡管這樣做她要失去一份來自不易的工作,因為老板告訴她,如果在這個時候請假,他不得不另尋他人來接替她的工作。她把想法告訴丈夫,郭清川很支持,表示願意和她一同前往,連雙喜也要一同帶上。李嘉苓不同意丈夫的意見,說家裏的經濟不寬裕,她又要丟失工作,三個人同時出遠門是一筆不小的支出,還是他一個人去為好。郭清川說:“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今天能看到說不上明天就看不到了,我們在海外難得有這樣一個親戚,為什麽不走動呢?今天心疼錢,明天會懊悔的。”李嘉苓覺得有理,隻好同意。隻是雙喜不願去,他說課程緊,耽擱不得。
為了表示敬重,他們提前在八號就動身,取道洛杉磯、東京飛往曼穀,將近二十小時的長途飛行,他們疲勞不堪。李長恒專程到曼穀迎接,安排他們在一處豪華賓館休息一夜,第二天乘飛機到達普吉機場,然後乘坐自家的汽車到達甲米。
李嘉苓看到李先生,淒然淚下。李先生感慨世事無常,猶如一場夢,他安慰小妹說:“那麽多年的苦日子都熬過來了,現在應當高興才是。”李嘉苓眼淚汪汪,握著三哥的手不停地點頭。
李先生和郭清川一見如故,親切之情溢於言表。見郭清川彬彬有禮、大有學者風度,李先生喜出望外,“我李家雖然在西州是大戶人家,總是銅臭大於書香。家父當年深以為憾,曾寄望於我,無奈我不爭氣,為早戀之事,竟被逐出家門,每每想起還懊悔不已。唐人說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這話千真萬確。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我現在以此來教育我的子孫,可惜成效不大,心中總有些遺憾。因此,我對你們讀書人總是心懷敬仰之情。”郭清川說:“三哥過譽了。讀書人和其他人都一樣,都有一個做人的準則,這就是脊梁必須是硬的。軟骨文人是最墮落的種群,哪需要敬仰,受之睨視都不配。”李先生雖然連聲稱是,但卻說:“脊梁骨硬了,勢必好爭鬥,任何事情,還是看淡一些為好。”郭清川說:“唉,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大陸生活那麽多年,習性也沒被改造過來,隻能落得個漂泊流浪的結果。”
不一會兒,他們的話題自然又轉到柳鳳仙的身上。李先生感慨良久,他說:“我壓根就沒有想到柳鳳仙的情況會變得這樣糟糕。那是一個多麽精幹的人呀!”對於李長庚的丟失,他更是不解,“一個大活人怎麽說丟就丟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天底下的怪事都讓我老李家趕上了!”
郭清川聽到李先生說到李長庚失蹤之事,頓時激動不已。李嘉苓見狀,趕緊對哥哥耳語幾句,李先生不知道郭清川不能聽到別人提及李長庚、聽到了就會激動不安的習性,聽到了妹妹的話,馬上收住了嘴。
郭清川卻站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踱步,轉了幾圈之後,他走到李嘉苓的麵前,說出一段讓李嘉苓目瞪口呆的話來,“我是應當說出李長庚失蹤的真相了,這件事在我心中憋了二十年了。”李嘉苓萬分驚奇,“怎麽,你知道李長庚的下落?”郭清川點點頭。李嘉苓急促之中帶著憤怒,“為什麽不早說?”郭清川攤開雙手,“以當時的情況,說又有什麽用?還是讓我一個人悶在心裏吧。”
隨著郭清川的敘述,李長庚失蹤之謎終被解開。
就在鳳仙趕走了胡鴻英柳逢春夫婦來到郭清川家的那天晚上,郭清川去了一個最要好的同學家裏一趟。那個同學是檢察院的一個科長,由於右派身份原因,郭清川怕給同學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從不和這個同學來往。他向那個同學詢問了李長庚的下落,因為他知道,一個年輕人不會平白無故地失蹤。那個同學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吐露了實情。
原來,就在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胡鴻英找到了縣檢察院的革委會主任張繼紅,以職工柳鳳仙被人勾搭為名,要求對李長庚進行勞動教養。由於胡鴻英是分管縣委書記的夫人,又有繡花廠出具的公函,張繼紅不敢怠慢,責成下屬迅速辦理此事。檢察院的人會同公安局的人一起,以幾年前文化館圖書失竊案件為由,在元旦的上午對李長庚進行誘捕,以調查案件為名通知他去某一地方。李長庚沒想到會是陷阱,結果,他剛到那個僻靜的地方,就被關押並很快被送往一個偏遠的勞教農場。
柳逢春權勢熏天,得罪他後果明顯,再加上操辦此事的隻有三個人,利害關係決定他們不會輕易透露這一消息,李長庚失蹤一事,在西州的百姓眼裏成為一樁謎案。
從同學那兒得知李長庚的下落後,郭清川怒火中燒而又無法訴說,就用磚頭投河借以發泄。這傷天害理的事對他刺激太大,以至於他不能聽到李長庚這個名字,隻要一聽到就怒發衝冠。過了一年多時間,他那個同學又特意來告訴他,李長庚被送進勞教農場不久就逃亡了,據說一個小賣店被搶劫就是他所為,農場進行了幾次大搜捕均無結果,也許是葬身於荒山野嶺抑或是被野獸吃了。盡管如此,公安局還是向全國發出了通緝令。之後,郭清川見妻子的憂傷漸漸淡化,決定再也不提此事。改革後,郭晴川離開西州前,又找了那個同學,詢問能不能為李長庚平反?這樣,李長庚知道了,還有回來的可能。哪知道那同學說:“絕不可能,越獄本身就是新的犯罪,還有那小賣店被搶劫的事,回來了肯定還要被抓進去重判。”郭晴川這才完全死了心。
眾人聽完郭清川的敘述,不由得氣憤填膺。當他們得知胡鴻英和柳逢春是柳鳳仙的親生父母時,更是不能理解,為什麽親生父母會不顧女兒的情感、采取這樣的手段,葬送了女兒的終身幸福。可郭清川心裏清楚,沒經曆過那特殊時期的人根本無法理解當事人的變態心理。當時,麵對殘酷的生存壓力,在政治、親情、友誼必須舍此取彼的抉擇麵前,有的人立即露出了凶殘的動物本能,為了保全自己,不惜傷害同類甚至是親人;有的人卻堅持文化操守,不玷汙人的稱謂,恪守趨利避害的道德底線,視赴難為精神的升華。他自己就經曆過這樣的遭遇,相愛數年的戀人在他被打成右派的痛苦時刻,即時和他劃清了界限,而他的一個同事的愛人,則在丈夫被打成右派發配北大荒時,拒絕了組織上的威逼利誘,毅然決然地隨丈夫一道“充軍”,令他好生羨慕,自認遇人不淑。
由於長途旅行勞累加之時差沒有調整過來,李嘉苓自來到甲米就神情恍惚,她沒有聲張,在了解侄兒的不幸遭遇後,更是鬱悶結心,在堅持給哥哥祝了八十大壽之後就躺下了。李先生發現妹妹病勢不輕,馬上讓李長恒將李嘉苓送到李夢柳醫生那裏診治。郭清川和李長媛也一同前往。
奔馳車沿著海濱公路行駛了大約四十分鍾。在一個離海岸不遠的棕櫚林中停下,一幢二層洋樓展現在郭清川的眼前,一塊黑底白字招牌十分醒目,招牌上寫著“夢柳診所”幾個顏體大字。
李長媛和李長恒攙扶著李嘉苓走進診所,郭清川跟在後麵。值班的護士見是李長恒帶人來,知道是沒有預約的病人,就連忙到裏麵呼喊李夢柳醫生。當李夢柳醫生走出房門,關切地走向前來的刹那,郭清川驚呆了,立即搶步向前,仔細凝視李夢柳醫生。李夢柳醫生察覺到來人的異樣神態,也抬起頭來觀望。當他們目光相遇時,不約而同地發出了“長庚”和“老幹爺”的呼喚。李嘉苓聽到那熟悉的聲音,馬上掙脫了李長媛和李長恒的手臂,雙手抓住李夢柳醫生的雙臂高聲問道:“你是長庚?”
李夢柳先生看到麵容憔悴的婦女竟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小姑,立即撲進李嘉苓的懷裏,泣不成聲,“小姑,我就是長庚呐!”姑侄二人相擁痛哭。郭清川悲喜交集,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人間。當李長庚向他撲來的時候,他抱著長庚連聲說:“這不是夢吧,這不是夢吧?”李長媛和李長恒在一旁驚喜地看著這一幕,末了,李長恒拿起手機叫通了父親,告訴這天大的喜訊。
三人唏噓了一會兒,憂傷隨之而散,李嘉苓的病不治而愈。李長庚滿心喜悅地請他們到裏麵的客廳敘話。他們剛坐下,值班護士走進來,告訴他應邀的病人來了,問他是推遲還是為其診治?李長庚對李嘉苓和郭清川說,你們先坐一會兒,這是預約的病人,我去看望一下就來,馬上還有一個。他說完就出去了。
李長庚出去後,郭清川和李嘉苓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她們仔細環顧四周,在郭清川的眼裏,這個客廳裝修得十分精致,完全是中國古典風格。壁櫥、茶幾、太師椅,八仙桌都是清一色的紅木,中堂上的那一幅山水和對聯看得出是出之於大家手筆。李嘉苓卻沒有情致欣賞這些,她關心的是另一方麵,客廳似乎沒有她需要的答案,她就登梯上樓。
樓上分為三大塊,客廳、健身房和起居室。在盥洗室,李嘉苓發現這裏麵擺放的都是男士用品,臥室裏也沒女性用品。她心裏明白了侄兒仍然單身,然後走下樓。
郭清川見妻子下來,就問她去看什麽?李嘉苓說:“一對冤家,不是冤家不聚頭。”郭清川問妻子看到了什麽,李嘉苓頭隻擺,“他也是單身。”郭清川笑著對李長媛姐弟說:“你們看,我和你小姑觀察的角度不同,我看擺設,她卻看他成婚與否。”李長媛說:“小姑爺說得不錯,你看擺設是看他的財力和情調,這是男人關心的事情,小姑看成婚與否,是關心他的生活和幸福,這是我們女人最敏感的事情。”
他們正說著,李長庚進來,他對郭清川說:“老幹爺,請你幫我為病人把把脈,這是個疑難雜症。”郭清川說:“我都好多年沒給人號過脈了,美國人大多不相信中醫,他們也不知道我會治病。”長庚說:“你老還是去看看吧!”他說著就拉著郭清川一起出去了。
李長媛姐弟不知道李長庚為何喊郭清川為老幹爺,就問李嘉苓。李嘉苓敘說了經過,還說長庚的中醫技藝也是跟郭清川學的。李長恒聽了不停地搖頭,“真沒想到,他居然是跟小姑爺學的。小姑,你知道他現在的名氣嗎?整個泰國南部沒人不知道他,南洋華僑中的有錢人大都知道他,找他看病得提前預約,他每天隻看寥寥數人。那些西醫治不好的疑難雜症,到了他的手裏可以說是藥到病除。因此,他受到人們的敬重,能自由行走在上流社會。盡管如此,他每個月卻一定抽出三天時間給平民百姓治病,而且是分文不取,所以,這一帶老百姓特別崇敬他,他每天自由出入,不為安全擔心。這在泰國的有錢人中,可能是絕無僅有。”
過了一會兒,李長庚和郭清川回來了。李長庚對其他人說,上午的兩個病人看完了,下午預約的已經推遲,他要在當地著名的酒樓請他們。李嘉苓說她哪兒也不去,就在家裏吃,讓他去把他三伯父也接來。李長庚撓撓頭,他知道小姑的習性,決定了的事必須做,八頭牛都拉不回來,他看看郭清川,希望老幹爺能給自己解圍。郭清川想了想,對李嘉苓說:“嘉苓,你不要難為長庚了,這兒四不距鄰,即便是酒店燒好飯菜也不好送。我們還是上酒店,長媛姐弟先去酒店安排,我們三人去接三哥,不耽擱時間又方便。怎樣?”李長庚說:“小姑,你的心思我明白,明天我專門找一個廚師在家燒,今天您老還是委屈些。”
李嘉苓聽李長庚這麽說,隻好同意。李長媛姐弟開車先走了,他們三人坐上一輛大奔馳。車子開上公路,李嘉苓問:“你是不是把鳳仙給忘了?”李長庚慢慢把車停靠在路邊,雙手緊握方向盤,眼睛緊緊地盯著前方。
此時,李長庚心情激動,不是他忘卻鳳仙,而是不敢提及。二十年,七千多個日日夜夜,他無時不想、無時不念,他曾設想過許多種結局,有美滿有沮喪也有恐懼,在遐想中,他笑過,但更多的是流淚和擔憂。當他悲感交集地撲進李嘉苓的懷裏,他第一個想詢問的就是鳳仙的下落,但他不敢,話語幾次到了嘴邊又縮回去,他害怕聽到不吉利的信息:改嫁、死亡抑或是其他。
郭清川打開車門走下車。他走到前麵,示意李長庚下來,李長庚很聽話,鑽出前門又鑽進後門和李嘉苓坐在一塊兒,他知道自己的情緒已經不適合開車。李嘉苓又追問了一句,李長庚仍然沒有回答。前麵開車的郭清川說:“嘉苓,你就別問了,把鳳仙的情況對他說吧!”李嘉苓沒能夠理解長庚的複雜心緒,以為他已經淡忘了曾有的婚姻,出於對鳳仙的同情和理解,她有些氣惱,因此說得很簡短,“鳳仙一直沒有改嫁,你們已經有了一個兒子,現在杭州的浙江大學讀書。”
李長庚突然捧住臉,嗚嗚地哭起來,哭得好傷心,之後又破涕為笑,“我有了兒子!”他又想起平民生活的本質,“小姑,鳳仙生活得一定很辛苦。”李嘉苓沉悶地說:“豈但是辛苦,她的腎已經壞死,基本上靠血液透析生存。”
剛剛得知的喜訊又被壞消息衝得無蹤無影,李長庚的心又滴溜溜地懸起來,他急促地問:“這是個花錢又受罪的病,孩子又讀書,難道她是個富婆?”李嘉苓歎了口氣,“慢慢你就知道了。我問你,你至今也是單身?”李長庚說出的話令人不容置疑,“有了鳳仙這樣的妻子,還會再婚?”李嘉苓有些悲傷也有些欣慰,她不再氣惱,但不知道如何再說下去,她覺得:可歌可泣的愛情,大都由血淚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