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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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仙戀 第十章 紛繁的世界 第二節 傷情的故土

(2012-05-28 03:13:25) 下一個

由於腎源沒著落,鳳仙非常著急,天天詢問。黃醫生告訴她:“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急也沒用,聽之任之吧。你是大命人,半道上遇見貴人,要不然你早都沒命了。好多家境比你好的人,攤上這病,都搞得傾家蕩產、人財兩空。”鳳仙聽了,知道急也沒用,隻好耐著心等待。

       又過了十幾天,黃醫生告訴她,腎源有了頭緒,而且是無償捐獻,還要作進一步檢查,如果完全匹配,半個月後就可以動手術了。鳳仙急忙問是什麽人捐獻的腎,她要向人家磕頭,下輩子做牛做馬來報答人家。黃醫生盡管心裏萬分的高興,鑒於捐腎者要求保密,他害怕鳳仙追問個沒完,就冷冷地說:“這事聽起來像童話,我怎麽想也想不明白。哪有那麽多貴人保佑你。”他說著還直嘖嘴,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鳳仙繼續追問,黃醫生顯得不耐煩,“你就等著做手術吧,不要再打破砂鍋問到底了。”見黃醫生態度生硬了,鳳仙不敢再問下去,心裏一直納悶,是什麽人如此大德,竟然把自己的肉割一塊給她。

鳳仙一直殷切地盼望李先生趕快來西州,不僅是因為他是李長庚的伯父,在她的心裏,李先生是一個慈祥而又可愛的人,更是能夠當家決斷的人。她有好多話要和他說,想向他提出一個似乎是非分的要求。

 

此時,李先生正在泰國一個瀕臨印度洋的風景秀麗的地方在療養,這個地方叫甲米,離著名的風景度假地普吉島大約有二小時路程。

       自從李先生兩年前去西州、回來害了一場大病後,他就一直沒在台灣住過,夏季他呆在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的伊麗莎白,冬季就在泰國這個氣候溫和的地方居住。他在這兩個地方,分別購置了房產。

       那場病是他有生以來害得最嚴重的病,整整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先是請西醫治療,用盡了現代化的檢查手段,也沒有查出病情,不得不請中醫診治。李長恒請來了台北最好的中醫把脈望診,那中醫老先生隻是說病在陰陽失調,連續吃下十幾副中藥也沒見起色。好賴那老中醫乃是謙謙君子,知道自己功力不夠也沒有推諉,說了一些歉意的話後,向李家推薦了一個朋友,說此人定可治好李先生的病。他說他的這個朋友遠在泰國,不知道李先生願不願意去。李長恒為此專門跑了一趟泰國,按圖索驥,找到了坐落在棕櫚林中的夢柳診所。這個診所在度假勝地普吉島附近,專門治療慕名而來各國華裔病人。李長恒向診所主人李夢柳醫生述說了李先生的病情,詢問是否願意接納治療,李夢柳答應了。李長恒就費盡周折把父親送到了泰國。

       李夢柳真是神手。一帖藥下去,李先生大汗淋漓,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第二帖藥下去,李先生又是平靜地睡了十幾個小時。接著又是幾帖藥,李先生精神爽朗,除去有些虛弱以外,渾身再沒有不舒服的感覺,他開始下地走動,覺得時光又流轉回來。經過李夢柳的指導和李長恒的精心照料,二個月後,李先生恢複如初,隻是年紀大了,身體總不如以前。

       李長恒在父親病愈後,便詢問父親得的什麽病?李夢柳說,老先生應當是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內心鬱結,導致陰陽失調,這就是俗話所說的心病。他反過來問李長恒,老先生去過什麽地方、遇到了什麽人沒有?李長恒把父親的大陸西州之行簡要地敘說一遍,說他沒發現父親受到什麽意外的刺激。李夢柳問李長恒為什麽去西州尋找合作廠家,那地方偏遠閉塞,哪如沿海交通便利。李長恒說,西州是他父親的故裏,幾十年沒回去了,想回家看看,也為家鄉父老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李夢柳聽了,露出驚訝神色,片刻又陷入沉思。

 

李夢柳的推斷沒錯。李先生西州之行確實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刺激。

李先生是西州人,是觀音寺巷李家大院子的三少爺。一九三二年,十六歲的他,因和家中的使女小玉相愛而又不願了斷,被父親逐出家門。那小玉,乃是家中太太貼身女仆的女兒,貼身女仆會按摩,小玉也跟母親學得一手按摩好技藝。恰逢李先生在新式學堂上體育課傷了脖頸,多虧小玉細心按摩,方才擺脫疼痛折磨。隻是兩個青春期的青年接觸久了,情竇初開,難分難舍。當父親發現他們的戀情後,大發雷霆,將李先生痛打一頓,又責令女仆將小玉送回鄉下老家。當時,小玉的父親在鄉下為李家掌管酒作坊,他釀出的“勾魂湯”被人譽為西州一絕。無奈李先生正在熱戀中,不肯放棄和小玉的愛情,經常在青年長工錢永良的陪同下,去鄉下和小玉幽會。此事不久又被父親發現,一頓痛打之後,讓他發誓不再和小玉相見。李先生至死不從,父親一怒之下將他逐出家門,連長工錢永良也一道驅逐了。

錢永良衣食無著,幾經周折參加了紅軍。

錢永良雖是一長工,卻智力超群,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李先生看重錢永良,沒把他當為傭人看待,自己讀書,時時也教授錢永良讀書,二人逐漸成為好友,經常在一起談論天下大事。當時,革命浪潮風起雲湧,齊雲山區便是紅軍的根據地,時時遭受政府軍的圍剿。一次,西州城頭懸掛著被斬首的紅軍戰士首級。李先生對此感慨不已,說:“革命未成,自己的命卻先被人革了,不劃算呀!”錢永良正色說道:“打江山哪有不死人的?死者長已矣,生者將成為新朝的王爺。”李先生說:“你就這麽肯定他們能贏?巴掌大的齊雲山,就那麽幾個蟊賊,能成什麽氣候?”錢永良說:“有個叫毛澤東的不是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嗎!”據我所知,窮人的心是向著他們的。”李先生說:“恕我直言,你也算一無產者,你的心莫不是也向著他們吧?”錢永良笑道:“承蒙三少爺厚愛,我現在是衣食無憂。他日若食不果腹,此乃我必然之途。”李先生拿出兩個酒杯,倒滿了酒,自己一杯,遞給錢永良一杯,揶揄道:“那我就事先祝賀你這新朝的王爺。”錢永良接過來一飲而盡,之後大笑不已。

李先生被逐出家門時,高中尚未畢業。多虧大哥暗中照料,資助他許多錢財,讓他在省城讀書至高中畢業。他高中畢業後,參加了政府軍。

李先生的父親在得知李先生進入軍界後,氣惱更是不打一處來。當時,有“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之說。後來,李先生幾經磨練,當上了軍官,他大哥從中斡旋,希望父親寬恕於他,無奈父親始終不肯見諒,所以,他自離開西州,就一直沒有回去過。李先生從大哥處知道,小玉回到鄉下不久,家人就給她物色了婆家,無奈她以死相拒,家人拿她沒有辦法,直到數年後,在得知李先生已經娶妻的情況下,她才嫁人。再後來,國民黨兵敗大陸,李先生隨殘兵去了台灣,日子過得相當淒苦,便脫離了軍界從商,憑自己的敏銳和堅韌精神,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業績,掙下了一份頗為殷實的家業。事業上的成功並沒能衝淡他的思鄉之情和對小玉的愧疚心緒,時間越是久遠思念越是濃烈。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回歸渴望已久的故裏,能當麵對小玉表達愧疚之情。                 

那次,李先生要去銅山寨酒坊,是為了尋訪故舊,他知道那酒作坊的大師傅是小玉的哥哥,希望能獲知心中渴求的信息,哪知道,見了麵卻又難以開口詢問。

他從酒坊的大師傅那兒得知錢局長就是他的青年朋友錢永良,便萌生探視的想法。他並沒有敘舊的想法,他還不太了解大陸的情況,他害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因此隱瞞了自己是南門觀音寺巷李家的三少爺的身份。李先生認為錢永良不會認出他,六十年沒有見麵了,即便坦言人家也未必會相信。哪知道,錢局長是聰明絕頂的人,蘇宛霞向他說出李先生去觀音寺巷李家大院子駐足良久的情況,他就猜測出李先生是李家大院的三少爺,因為李家的大少爺和二少爺以財主之身在戰亂中逃亡,應當死於非命,小少爺已經死於獄中,此等年齡的人,隻能是三少爺。

令李先生萬萬沒想到的是,錢局長安排了他和小玉見了麵。

在老傳統按摩店,當那白發蒼蒼的老太婆的雙手用力在他的肩胛處按下來,李先生仿佛遭到了猛烈地轟擊。他知道這是小玉,也知道了錢局長認出了他。他臨陣膽怯了,實在是沒有勇氣在小玉的麵前暴露自己的身份,撩撥豆蔻少女青春之心的是他,沒有頂住家庭壓力的是他,首先娶妻的還是他,哪裏還有臉麵去和舊時的情人敘舊呢?山河依舊、物是人非,以眼下的情況看,小玉的生活很平靜,塵封的記憶還是不要挑開為好,盡管小玉在他的心中一直占據著重要的位子、數十年來他一直未能夠忘懷。因此,他離別的時候隻能無言,無言是最好的形式,而那深深地鞠躬對錢局長是謝意、對小玉卻是表達愧疚之心。老傳統按摩店的一幕,隻有錢局長和他知道其中的奧秘。

西州之行使李先生傷心不已。他知道父母在風燭殘年之際悲憤而亡,一個上吊、一個投河,不被逼急了,誰會做出此等舉動。大哥和二哥在改朝換代之際逃亡了,如泥牛入海不知所終,有消息說他們都死於戰亂。小弟死於獄中,弟媳死於貧困。沒有人給他說小弟還留有一個孩子,誰會在意一個連草都不如的孩子呢?隻是那天在李家大院子,他聽說李嘉苓的名字,知道那是自己離家出走後才出世的小妹妹。他本想西州之行能夠看到親人抑或是親人的後代,那知道結果竟是如此淒慘,回來後就害了一場大病,西州成為他傷情之源。

病愈之後,李先生又在甲米住了一段時間,有時候他也去普吉島看望李夢柳,表達謝意的同時想和這位名醫聊聊,因為他覺得這個名醫的口音有些親切,似乎有一種似曾熟悉的感覺。無奈,李夢柳太忙,同時他也不苟言笑,除去必要的問答外,幾乎無話可談。印象中,李夢柳性格過於內向,不輕易向人敞開心扉,他估摸,可能經曆過太多的坎坷,不願暴露心跡。

       在泰國的時間,李先生吩咐大女兒李長媛專程去了一趟西州,一是教會繡花廠大流水作業方法,二是打聽李嘉苓在美國的詳細地址,因此知道了小弟尚有一個兒子,但不知道什麽原因卻在婚禮的那天失蹤了,而他心中敬佩的、精明強幹的柳副廠長卻是他的侄媳婦。他們從西州撤出業務,繡花廠變得不景氣後,他讓李長媛向鳳仙發出邀請,希望她去廈門,在自己的工廠裏擔任重要職務,以此來接濟她們母子。哪知道,鳳仙以雨青的學業為名,拒絕了這一邀請。當時,李先生覺得以鳳仙的能力,供養一個孩子上大學不應當是難事,不是李嘉苓來信求援,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事情會變得如此糟糕。

       後來,李長媛專程去美國的威斯康星看望了李嘉苓,李嘉苓向李長媛敘述了鳳仙的情況,希望李家能照顧於她。

 

       在經過一係列嚴謹的檢查後,黃醫生決定擇日給柳鳳仙做腎移植手術。就在手術即將施行的時候,捐腎者突患重感冒,不得不推辭了手術的日期。而這時,李長媛已經辦好了一切入境手續,聽說手術延期了,不得不把機票退掉。

       眼看春節臨近,鳳仙和黃醫生商議,她想回家過春節,因為雨青快回來了,她不想讓孩子知道這一切,以免影響他的情緒。黃醫生經過慎重的考慮,答應了鳳仙的要求,對她回去後的生活起居做出了細致而又具體的關照。

       雨青在祭灶後回來了。他告訴媽媽,他在家隻能呆七八天,初三他就要返校,參加學校組織的調查隊,去邊遠山區調查教育情況。他還告訴媽媽,暑假他不回來了,他要去北京,參加新東方的GRETOEFL考試培訓,需要2000塊錢的費用。

除夕的上午,鳳仙帶雨青去母親的墳頭燒紙,她問雨青,假如有一天你去了美國,你還會到這個地方來嗎?雨青很誠實,他說他不會來了,再說姥姥他都沒見過,感情很淡薄,不是媽媽經常念叨,他哪裏知道姥姥。鳳仙說:“媽媽如果那一天沒了,你就把媽媽的骨灰撒進滄浪河,滄浪河的水流向大海,全世界的海是相連的,這樣我就能永遠和你在一起了。”雨青不經意地笑了,“媽媽想得太遠了吧?”

       除夕的夜晚,鳳仙和雨青拉家常,天南地北的聊,更多地是聊雨青小時候的事,連一些微小的細節都會被挑起來。她問雨青,還能記得送姑奶奶去北京的那天的事嗎?雨青說能記得,能記得媽媽背著他唱搖籃曲,還能記得凍僵了手伸進媽媽胸膛時的那個暖和勁,他還說他現在非常想念雙喜,盼著盡快去美國和雙喜見麵。鳳仙趁機告訴雨青,哪一天突然她不在了,他可以去找李嘉苓姑奶奶,那是他最親近的人。她又問雨青去過觀音寺巷李家花園去玩過嗎?雨青說小時候去過,那個院子可大了,後來上高中了,再也沒有去過。鳳仙對雨青說,那是他家祖上的產業,他就是西州著名的李氏家族的後人,現在這家人在台灣。她說著從抽屜裏取出一張紙頭遞給雨青,說是如果需要,他可以按地址按電話號碼去找這些人,他們一定會答應他的一切要求。雨青接過紙頭,草草地瀏覽一遍,不解地問:“媽媽,你今天是怎麽啦?怎麽老是像留遺囑似的。”鳳仙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活蹦亂跳的人說沒就沒了。有準備總比沒準備好。”雨青說:“好了,該說的你都說了,大年下,不要再說這些了。你還沒享我的福呢,怎能走呢?”

       初三那天,雨青走了。鳳仙把雨青送上汽車,還一再關照雨青一些瑣碎的事情。隔著玻璃,她看到雨青清瘦的身影,心裏不禁湧起一陣傷感,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看到兒子了,她擔心自己能不能活著從手術室出來。

汽車開走了,鳳仙一直站在馬路邊,看著汽車消失在車流裏。她的心從沒像現在這樣平靜,該說的都說了,即便自己現在就死去,也不會有什麽遺憾,按照現在的情況,雨青定能完成學業,也必定會有一個燦爛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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