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四月初,是農家的淡季,麥子抽穗灌漿,栽秧雨還未下,不是養蠶的人家大都消閑得很,人們走東串西無所事事。
這天,劉若英早早地起來,稍加梳理,讓兩個夥計抬著一把太師椅放到楚家大宅門前的街心。她端坐其上,指著大宅門大聲說道:“楚榮亭,有種的你出來聽著!”她停頓了片刻,又高聲重複了一遍,見大門仍然沒開,環視左右,已經圍滿了人,於是就說:“行啊,躲在門後聽也行。你聽好了!我們保和堂本是本分人家,從不惹事生非,對鄉鄰總是善心善意,毫無害人之心。於你楚家非但無冤無仇,還視為鄉鄰好友,楚光宗臨危之際,終思平日夜守候於床前,視同自己的爺爺,你楚榮亭重病,終思安隨叫隨到,盡心盡意地為你治病,幾次把你從閻王殿拽回來,這些事足以說明我們終家對得起你們楚家。”
她越說聲音越高,圍觀的鄉親越來越多,人們側耳靜聽。她轉頭看看長街上黑壓壓的人群,繼續高聲說道: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家思平被你家瘸子害死了,至今連屍骨都找不到。我和思平如同鴛鴦鳥,一隻慘死,餘下可活?三個孩子成為孤兒,淒苦可知。我家災禍不是天降而是你家的孽種為了貪財造成的。好端端的一個家就這樣給毀了。這孽隻有你楚家大宅才能造得出。楚榮亭,你聽到了嗎?”
這時,緊閉的大宅門突然打開,楚榮亭病懨懨地坐在門中央的椅子上。
劉若英麵不改色、神情自若地繼續說:
“好,你能出來聽聽,也算你有種!楚榮亭你聽著,回想二十六年前,你家老大楚鬆亭奸淫婦女殺人毀屍,慘遭報應。你家不思悔改,又有孽種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你家這次的報應比上次更慘,瘸子被衝,你媽惱死,你自己惱羞成病。這叫蒼天有眼現世現報。”
說到這裏,劉若英看看楚榮亭,見他神色和開門時一樣,似乎觸動不大,又繼續說:“你想過沒有,你家為何屢出孽種、禍害他人?一個屢出孽種的家庭,有何臉麵麵對故土鄉人,還不捂著臉埋名隱姓遠走他鄉。”
她嚴詞責罵以後,稍微停頓一會,再看看那楚榮亭,隻見他疲憊的眼睛稍微睜大了,她覺得意猶未盡,用舌尖濕潤嘴唇後,側身左右對眾人說:
“鄉親們!也許你們以為我的話語太過,一人做事一人擔當,不應殃及他人。且看楚榮亭是如何做的:新四軍槍衝楚瘸子,他明白根源,以我們兩家情誼,理應通知於我,他做了嗎?害得我一個婦道人家苦苦尋找幾十天。德順、德彰兩家人圍困保和堂,他出麵了嗎?也許你們會說他病重,起不來,那可以捎個信呀,人怕當麵,樹怕剝皮,他楚榮亭如若做了上麵兩件事,說一句寬慰我劉若英的話,我劉若英天大仇恨也可化解。”說到這,她又麵對楚榮亭,“可是你偏偏想遮掩。又如同是鐵公雞,一毛不拔。”她回過頭來,高聲說:“我現在想問一問德順、德彰兄弟的家人,他楚榮亭給過你們那怕是一丁點的錢財嗎?”
人群中幾個人齊聲說:“沒有!”劉若英輕蔑地看看楚榮亭,繼續說:“楚榮亭!你聽著,那怕是一丁點錢財,也可買回你的良心,也可以證明你尚有羞恥之心。你非但如此,你還作了令人更氣憤的事,我兄弟終思安為你看病哪一點不盡心,數次救你於危險,你卻舍近求遠,從六十裏外的固鎮橋請人為你看病,這分明是害怕我們加害於你,這是小人之心,瞧扁了我保和堂。”說到這,劉若英的嗓門提高了:“保和堂自開業以來,治病救人不分遠近、無論親仇,這是有目共睹的。你這樣做,這說明你依然是心懷鬼胎,說不定哪一天,楚家大宅又要造孽,又要有善良人家如同我家現在,被害成兒孤母寡。”
“楚榮亭,你聽好了!你家大宅已是禍害之源。我一弱小女子無力為夫報仇,也不願以仇相報,禍害子孫。以你家的不仁不義,使我們三家陷入絕頂的悲痛,為此,我詛咒為非作歹的楚家大宅,日後必然是五代有強盜,三代出婊子!”那最後幾句話,說得咬牙切齒憤然有力。
劉若英罵完之後,看看楚榮亭已是麵如土灰,頭都歪在一邊。於是便呼喚兩個夥計抬著椅子揚長而去。圍觀的人嘖嘖稱奇,沒想到平日寡言少語的劉若英,竟如此剛烈火爆,他們細細地品味,覺得她的話句句在理。有的人覺得那詛咒太輕了,不如咒他死,省得再害人;也有的人說,再毒的咒也不過如此,人死了,一了百了,活在世上好幾代出強盜出婊子,這不是講臉麵的人受得了的,果真是那樣,還不如全都死光,省得丟人現眼。
劉若英回來,終思安見麵就說:“我聽夥計們說,你罵得痛快,也算出了一口惡氣。嫂子,你行啊!”她淡淡地說:“什麽行不行的,兔子急了還咬人呢,莫說我們被害得家破人亡。”終思安試探著說:“嫂子,通知南信回來吧!他是長子,學問又大,他回來了,也省得你樣樣都要操心勞累。”她說:“還沒到時候,到時候自然讓他回來。思安,下午幫我寫個信。”思安問:“寫什麽信?”她說:“吃完晌午飯再講。”
吃完午飯,他們來到堂屋,劉若英向前堂呼喊一聲,其中一個夥計立刻就把寫藥方的硯台拿來。終思安取出一疊信紙放在桌子上,劉若英卻說:“拿張大紙來。”終思安取出張大紙鋪好,抬頭看看她,她說:“我說你寫,說得不通順,你就改。”
終思安不解地說:“什麽信用這麽大的紙?”她說:“給新四軍寫封信,寫好把它貼到閣子上。”終思安問:“這麽做合適嗎?那些人不好惹。”她說:“有什麽不合適,要不我們到哪去找他們。你寫吧!新四軍的先生老爺們……”
就這樣,由她口述,終思安加工潤色的一封信很快寫完,信是這樣的:
新四軍老爺們台鑒:
由於不知道你們在哪,隻好用如此方法和你們聯係,相信你們看得見。
終思平是你們的人,因此我相信你們應當都是好人,不然他就是死一百次,
也不會有人懷念他。可是我總覺得你們做事讓人看不清,與我們百姓的人
情世故格格不入。
先說思平之死,他是為你們做事而死,死得慘烈,天地也會為之心痛。
你們也氣憤難平,很快找到凶手,為民除了害。這件事我有兩點不明白:
一是除掉凶手後為什麽不張貼告示,以揚軍威,使人不敢繼續加害於你們。
二是思平遇難後難道都不能通知家人一聲?鄉裏人丟失一隻貓狗也會於心
不忍地找上幾天,動物尚且如此,人何以堪?一個大活人丟了,一個主梁柱
倒了,他的家人能不急嗎?懲罰凶手、昭示罪惡是義不容辭的事,同樣的,
通知親屬、體恤孤寡,更是本分中的本分。在你們的眼裏,人命即便微
賤。也不至於不如貓狗吧!
兩個船工搭上性命,同樣也令人痛惜,何況他們是無辜的,更應受
到體恤同情,為此,保和堂拿出巨資撫慰遺屬,加上此次貨物的墊支,保
和堂已難以為繼。一個鄉村婦女知道自己的責任,也知道自己的義務,他
們為保和堂運貨而死,保和堂理應為此付出代價,可是保和堂在為誰做事
呢?死難家屬圍困保和堂時,你們在哪?想想實在令人寒心,危難之時,
一個女人都知道應當做什麽,難到堂堂的新四軍老爺們不知道什麽是責任?
什麽是道義之所在?
劉若英
一九四七年五月(陽曆)
寫好信,她帶著肖鷳,拿上漿糊,把大紙貼在長街中央的閣子上,馬上招來許多人圍觀。人們議論紛紛:有人說劉若英這下闖下大禍,兩頭都不是人,共產黨恨她,國民黨也恨她。現在肖家灣畢竟是國民黨的天下,她是共產黨的家屬,國民黨肯定要把她抓去;有人說人總得講理,共產黨不至於恨她,倘若如此,他們也就無法得天下;有人說國民黨才不會抓她呢?劉若英是鄉長謝家駿的兒女親家,謝家駿才不會抓她呢。
議論中,人們七嘴八舌東扯西拉,有一點是共同的;這件事劉若英做得合情合理,天理人心都占上了;新四軍隻知報仇,不講情理,究竟是理虧一層;楚榮亭數年心血毀於一旦,如今是重病纏身,羞愧交加,不知還能活上幾天。
貼了大紙回家,劉若英看看時間還早,就坐在堂屋門口小憩。肖鷳見婆婆回來,連忙打來熱水給她擦麵,又沏了一壺茶。劉若英問:“好過一些了嗎?”肖鷳說:“叔叔開了一副藥,吃過就不想吐了。”她說:“那是保胎藥,倒也不難吃。”
這時,一隻燕子飛進屋,二檁上燕子窩裏的嗷嗷待哺的黃口雛燕一起張開嘴巴,老燕子喂完一隻飛出去,另一隻老燕子不一會兒又飛進來,一排嫩黃色大嘴巴又一齊張開,嗷嗷直叫。她看著這幼小生靈的本能渴求,又想到在微雨細風中穿行的老燕,眼睛開始濕潤。
肖鷳以為她想念公公,想打亂她的情緒,於是就從壺裏倒了一杯茶遞給她。她接過茶細細地呷了一口,然後抬頭望著兒媳,關切地說:“過幾天回家去住。有身孕的人飲食一定要調理好,現在家裏這麽亂,我也沒心思照看你,你嬸子製藥燒飯洗衣事太多,心思難得放在你身上。”肖鷳說:“過過再說吧。這幾天我不想回去。”她說:“還是回去吧。見到你媽,替我問好,也太難為她了,這本應該是我做的。”肖鷳點頭,聽見婆婆繼續說:“家務事要多學學,你以後肯定和南信在外麵過,我們家不是富裕的人家,雇不起人,一切都得靠自己。”
肖鷳不停地點頭,內心的疑慮更重了。
劉若英走進臥室,坐在紅木雕花椅子上,望著那幅雙鸂鶒圖,不禁潸然淚下。那是他們夫婦的寫照,二十幾年的風風雨雨,他們心心相印地走過來,經曆了陌生、相知、相融幾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碎小但卻感人的故事,就像泡茶,起初是淡淡的,越喝越濃,濃烈之後又是絲絲的甘甜在嘴裏經久不去;又像經過花師精心調理過的花園,四季都有風景。
他們的情感是隱閉的,不為外人所知,除去那次在肖鸞和施方覺的訂婚宴席上合唱一段《三娘教子》外,其他時間幾乎沒有攜手共進過。他們的情感天地,就是在雙鸂鶒圖下的臥房,沒有風花月夜,沒有湖畔倒影,隻有燈光映照下的溫黁,詩書交流後的歡欣。他們所共同欣賞的是孩子的笑靨、救助困苦的善舉以及治病救人後的得意。
如今,劉若英深感人生的脆弱,猶如供桌上的瓷器,被跳躍的家貓碰落而摔成碎片。這日夜晚,劉若英催促肖鷳回屋歇息後,麵對著雙鸂鶒圖她一邊流淚一邊念叨。
“思平,你在哪裏,你冷嗎?你餓嗎?”她哭訴著,丈夫的音容笑貌不停地在眼前掠過,迷蒙中,她看到丈夫在窗旁向她微笑,她撲過去,想抓住他,結果碰倒了衣架。
暗自在門口佇立的肖鷳聞聲進來,肖鷳把尚在幻覺中的婆婆扶在椅子上坐下,又彎下身拾起衣架放好,轉身看看婆婆依然是神魂迷離若呆若癡。肖鷳嚇得哭起來,拉住婆婆一抽一泣地說:“媽,你怎麽啦!你不能這樣,你要再這樣,我就把南信喊回來。”肖鷳一言未了,劉若英猛地驚醒過來,看著淚眼盈盈的孩子:“你不去睡覺,偷偷地站在門口,是不放心媽媽?”肖鷳點點頭。她略感欣慰,盡管現在她浸泡在苦水裏,可還是有一點餘心感受這份甘甜。
她繼續說:“孩子,不要為媽操心,媽就是難過,過幾天就好了。”肖鷳說:“媽,我過來陪著你吧。”她說:“聽媽媽的話,你放心去睡吧,我沒有別的心思,一門頭想把眼下的事處理好,不要再讓媽媽分心好嗎?”肖鷳思考一會兒,看著婆婆滿臉的慈祥和期盼,便點頭離去。
劉若英靠坐在床頭,把終思平的枕頭抱在懷裏,眼前仿佛出現丈夫傷痕累累的身影,她小聲問:“思平,你在哪,能告訴我嗎?我也去和你一道承受災難,讓他們也打我,也把我打得皮開肉綻,和你一樣的疼。”
“思平,你不是經常和我說:積善行德自有天佑麽?為什麽橫禍會落在你我身上,是我們沒有吃過苦,或者是苦吃得少,老天爺認為不公平,一下子將災禍降落在我們頭上?”
“思平,你想念孩子嗎?孩子現在還不知道你已經走了,我也不敢告訴他們,怕他們傷心,孩子就是你心上的肉,小時候他們有誰摔了一跤,你都會疼得流淚,這樣的打擊,他們能受得了嗎?你要是看到他們傷心落淚不是更難過嗎?”
“思平,你知道嗎?肖鷳有了身孕,一定是個孫子。南信結婚的那天,你偷偷對我說:‘我們馬上就要抱孫子了!’現在真的有孫子了,你卻看不見。”
“思平,你知道德順、德彰他們家人來要錢嗎?我按照你的囑咐把錢給他們了,他們很滿意,你放心了吧。我知道你心善,不虧待人,知道你救人不圖報,知道你就想做個與社會有用的人。你做到了。”
“思平,施家兄嫂來看過你了,東山兄哭得死去活來,人生難得一知己,有這樣的一個朋友就足夠了。哪天我死了,會有這樣的人來哭我嗎?”
“思平,有人為你盛飯嗎?有人為你洗衣嗎?你能不能回到肖家灣?聽別人說客死它鄉的人遺體沒運來,靈魂也回不來,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我可怎麽辦呢,你不能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外麵,我會心疼,我會不安,活著會比死還難受。”
“思平,你那兒有書嗎?沒有書你是沒法睡覺的,你說書比妻子親,比茶香,比糖甜,比酒醉人。我去看你的時候,一定給你帶好多好多的書。我原是個粗人,是你教會我識字看書,教會我從書中找消閑。不是嫁給你,我一生隻能是個愚笨的村婦。”
“思平,我真的不相信會是這樣,為什麽?我隻想安安生生地過日子。你加入組織為什麽不告訴我,那樣,我就會攔阻你。窮人能翻身得解放嗎?那是騙人的話。那些人攛掇窮人鬧翻身,目的是流別人的血,為他們少數人打江山。你的命搭上了,都沒人通知一聲,將來他們坐江山,我卻要守寡,你愣呀,你憨呀。你為什麽不和我商量呀!”
她喃喃地叨咕著,淚水不停地淌,有的淌到嘴裏,鹹鹹的,她就和著口水一道咽下。悲傷至極,她想到了死。
劉若英又苦苦支撐了幾天,她知道自己身上還有義務和責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不舍與牽掛,無奈終思平孤零零的身影始終在腦海揮之不去,她總覺得終思平在冰冷的地方受苦受難,亟需要她的照顧和溫存。
她像著了魔一般,滿腦子都是幻覺,幾乎分不清天上人間。在一個夜晚,也就是她得知丈夫慘遭荼毒的第七天,她飲下一杯烏頭汁。癡情著迷的她,要去另一個世界陪伴孤單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