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正文

香澗湖 第五章 善與惡 第三節 發軍難財

(2012-01-16 16:29:46) 下一個

由於華東人民解放軍呈“或躍在淵”之勢,政府當局誤認為山東大局已定,便從山東抽分兵力支援大別山戰場。數月前,劉伯承鄧小平率領大軍強渡黃河挺進大別山,直接威脅江南。EW軍就這樣被調出山東戰場,從海上運到上海,然後從那奔赴大別山前線。

運兵船在煙波浩淼的大海上航行。施芳覺站在甲板上遠望,隻見低矮的雲朵團團簇簇連綿不斷,一直飄到天涯的盡頭。青碧色的海水被輪槳攪翻成浪花,像一條長長的漢白玉鑲嵌在碧海中間,鮮明而壯觀。

    在蓬萊閣,他第一次見到海並被海的闊大而征服,而現在又置身於無邊無際的汪洋之中,激動可想而知。他依戀地站在欄杆旁,久久不肯離去。海天景象極具魅力,他看著詭譎變幻的雲、碎玉般的浪花和迎風翱翔的海燕,接受海風清涼地撫摸,一切都覺得新鮮奇特。

    一個人悄悄地來到他的身旁。他下意識的覺得後麵有人,回頭看看,立刻就扭回頭,裝著沒看見一樣。從那天一團的軍官會開始,他對這個臉色蒼白的家夥就沒好感。

    “我說大記者,你可真有通天的本領,在芝罘樓我們隻不過說說,那承想你動了真格的,惹得團長信誓旦旦,搞得我和營長不好意思。”吳副團長邊說邊靠,也和他並排伏在欄杆上。他沒好氣地問:“不是又有什麽事吧?”吳副營長連聲說沒有。他不想和這種人待在一起,說了句沒有就好後隨即走開。

他來到酒吧,找一個靠甲板走道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加冰的芝華士。從窄小的窗口和從甲板看到的海麵大不一樣,甲板上看到的是寬闊的汪洋,在這兒看到的卻是跳躍的波瀾,如同流動的音符,演奏著裏姆斯基的《天方夜譚》第一樂章的第二主題。

威士忌的醇香麻醉了他的心緒,思念也似天上的浮雲,飛過闊水長山,飄到千裏之外的肖家灣,仿佛看到一臉愁雲的肖鸞在小軒窗下悵然凝視。想到這,他不由得掏出繡著《長幹行》詩句的湖藍色手帕,輕輕地撫弄,心情漸漸熱起來。

輪船響起了汽笛,沉重的聲音不僅震得桌麵上的酒杯晃動,他的心也為之顫栗。看著酒吧內和甲板上清一色的軍人,他想起了唐詩中的邊塞,想起了王昌齡,想起了“黃昏獨坐海風秋”的詩篇。這個佳句所寫的是軍旅生涯,隻不過那是青海這是黃海,可是,這粗獷的汽笛遠比孤涼的羌笛更有震撼人心的效果。

他心底泛起一陣惆悵,這感覺比威士忌還要濃烈。他呷了一口酒,覺得醇香之外,別有一番苦澀滋味,而剛才思緒中的肖鸞,不再是“無那金閨萬裏愁”的愁容,而變成了飽含無端的恐懼神色。

啊,原來金閨的愁思是懷有恐懼的,過去怎麽就沒有想過?父母的“意恐遲遲歸”原來是一種被壓抑在心底的恐懼啊!想到此,他痛苦地自責:自己匆忙的入伍,征求過父母的意見了嗎?理解過妻子那些日子苦苦挽留的心情了嗎?自己毅然而輕率地一別,丟給家人的卻是無盡地擔心和恐懼。這是一個兒子和丈夫應有舉止嗎?

    他端起酒杯,仰首一飲而盡,大步邁出酒吧,徑直走向船尾。在這兒,被輪漿激活的水重複地翻滾,雪白的浪花有規律地奔騰,波濤的喧囂淹沒了一切聲音。他趴在船舷上,想借助這不斷重複的音響畫麵忘卻一切煩惱。波濤的喧囂和酒後的醉迷參合在一起向他襲來,他覺得有些昏昏然。

一陣海風猛地吹來,將濺起的浪花吹灑在他的頭臉和身上,海水順著臉頰流淌,最終浸到了嘴裏,鹹滋滋的,也帶著令人惡心的苦澀。他猛然將鹹水吐出來,神情也清醒了許多,用手抹抹頭發,抖抖身上的海水,轉身沿著右側的船舷向前頭走去。

當他走到船舷的中央,隻聽到一陣亂哄哄的聲音,他不由得側頭送目,隻見中央過道空無一人,他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走進底層大艙,一陣悶熱腥臭的氣味撲麵而來。看到大艙裏有好幾處玩帕斯牌的人堆,有人麵色緊張,有人東張西望,顯然是在賭博。那些人對他的到來神色不一,有的漠然,有的驚訝於他來到這長官從不落腳的臭哄哄地方。他沒有理會這些,皺皺眉頭,巡視了一下大艙後準備離去。

    這時,從大艙的拐角處隱隱傳來聲聲“放我們出去!”的呐喊,接著又是咚咚地撞擊聲,他循聲而去,發現聲音從拐角處的一扇鐵門裏傳出,鐵門上著鎖,旁邊空無一人。他詢問士兵,希望知道裏麵關的是什麽人。士兵見他來了,低頭的、側頭的、顧左右而言它的應有盡有,就是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他氣衝衝地走上甲板。           

    他找到劉副官,說明緣由,劉副官淡然一笑,說:“管那些閑事做什麽?那還能有什麽好事,關禁閉唄。”他說:“不像,能告訴我那是哪個的嗎?”劉副官歎了口氣說:“咳,真拿你沒辦法,是一團的。”

    他找到徐團長。徐團長聽了猛然一驚,隨即帶著警衛隨他來到那扇鐵門前。附近的士兵見長官到來,哧溜一下跑到遠遠的地方,徐團長怒目橫眉,陰沉沉地喊了句:“把你們營長給我喊來!”   

    住在甲板上層的聞聲震匆匆趕來,見團長的臉色,知道一定有大事,禮畢後小聲問:“團長,喊屬下何事?”徐團長沒吱聲,看看大鐵門,大鐵門內又傳出‘放我們出去!’的喊叫,同時伴有撞擊的聲音,徐團長依然陰沉沉地問:“這是怎麽回事?”聞聲震莫名其妙地看著大鐵門,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但這兒是他的地盤,隻好高聲叫道:“哪個鎖的門,趕快來給我打開!”

    隻見吳副營長慢悠悠地從人群中走出,很不情願地打開大鐵門。一股臊臭氣衝進大艙,站在門口的人急忙掩鼻後退,隻有徐團長紋絲不動,眼睛冒著憤怒的火焰。施芳覺捏著鼻子走過去一看,隻見鐵門內的小房子裏麵關著二十幾個人,有十幾歲的孩子,也有五十幾歲的老年人,他們蓬頭垢麵,個個神色憔悴驚恐不安。

    徐團長兩眼逼視聞聲震,麵對冷峻犀利的目光之劍,魁梧的漢子低了頭,徐團長又把憤怒的眼光投向吳副營長,吳副營長臉色煞白。場麵冷靜了幾秒鍾。片刻,徐團長目視警衛,警衛收繳了吳副營長的槍,徐團長說:“先把他關在這裏。”

    事情很快查明,原來是吳副營長在上船的前一天,帶了一個排的士兵,掃蕩了棲霞的一個村莊,老嫩一把捋,抓了二十幾個壯丁,準備出賣給缺額的營連,出價是每個壯丁三十塊大洋,因對方壓價,尚未成交。

 

    施萬山立刻知道了此事,他很惱火,但又無可奈何。他後悔自己為什麽沒有從青島坐飛機去南京和家人團聚一兩天,本想清靜二三天,誰承想卻遇到這煩心的事。他坐在椅子前,用手撥弄著酒杯,思考著如何處理這棘手的事。其實這是一個很簡單的事,但卻不能用簡單的方法了事,因它有深刻複雜的背景。

過去,他的部隊是靠招募的方法招收新兵。窮得走投無路的,因事憤而出走的,遊手好閑混不了日子的,見別人當兵發財而心生羨慕的,這些都是政府軍的兵源。那時,用錢真能買到願意送命的,但這也不是全部,也沒有全部應驗“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的老話,就有一些有膽識的人,仍然把入伍看成是一個平步青雲的途徑,看成是顯示身手的機會。後來戰事頻繁,仗越打越殘酷,靠招募幾乎不可能,軍隊隻好另想辦法,於是,抓壯丁成了補充兵源的唯一辦法,盡管他知道這很殘酷,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總不能坐以待斃,把江山拱手送給共產黨。

    現在怎麽辦呢?按現在的做法,抓壯丁沒有錯,因此,抓來的人不能放,問題是不能用來賣錢。天知道手下有多少人卷入此事,但願不要太多,卷入的人太多就無法處理了,弄不好會引起嘩變。當務之急是要把參與買賣壯丁的人查清,才能做出決斷。他喊來參謀長,把自己的想法說了一遍,他們又商議了一些細節,排查一遍可能卷入的人,之後參謀長就出去調查了。

    看到參謀長離去,施芳覺走進叔叔的臨時辦公室。見侄兒進來,施萬山無可奈何地擺擺手:“醜聞哪!把我的老臉丟盡了。”施芳覺說:“最可憐的還是那些被抓的壯丁,頃刻間妻離子散。叔叔,我們為什麽要靠抓壯丁?共產黨也是這樣?”施萬山痛苦地搖頭:“他們不是這樣,窮人都踴躍參加他們的隊伍,我們不行,隻有靠抓。”施芳覺恍然所悟:“難怪他們一個勁地說要消滅有生力量,原來是這樣,我們兵源補充有困難,打死一個少一個,而他們卻源源不斷,這招真夠損的。”         

    “所以前兩天我和你說,輸贏是早已定了的事。這場戰爭實際是兩個頭兒在打,打政治,打戰略,最終是打智慧。委員長不是毛的對手,委員長動輒是忠義節孝,全然不知戰爭是凶神,是險惡,是詭譎,是狡詐,是不仁不義。不敗才是怪事。”

    “所以今天的事是一個令人難心的事,打一個不恰當的比喻,都當了婊子了,還老想著貞潔。允許抓壯丁,卻不允許賣,滑稽可笑,你看叔叔我成了什麽人了?”施萬山十分的淒然,他拿起酒瓶倒了一滿杯的威士忌。施芳覺搶先一步端起了酒杯,“侄兒替你喝吧!你是一軍之長,全船的人都看著你。”說罷一飲而盡。         

    他看到叔叔頹廢地坐在椅子上,想安慰叔叔幾句,但又能說什麽?叔叔的才學、經曆、見識都在他之上,能安慰得了嗎?叔叔是他心目中的英雄,鋼鐵般的男子漢,他知道如果不是侄兒身份,叔叔的內心是不會外露的。他正想著,施萬山坐一下子感慨起來:“唉,從軍數年,還沒有一個人能為我分憂,今天你替叔叔我喝下一杯酒,讓人高興哪!”聽了叔叔的話,他隻覺得眼睛一熱,又怕被叔叔看見,立即扭過身走出了房門。

    站在頂層的甲板上,他仍然沒有控製住自己的激動,堂堂的將軍,堂堂的副軍長,內心竟然裝著這麽多的苦楚,而且無人分憂,男子漢都是這樣苦嗎?叔叔從軍有十幾年,在別人的眼裏,那可是風順的十幾年,躊躇滿誌的十幾年,從一個下級軍官跳躍為將軍,渾身流光溢彩,羨慕的眼光不知收下了幾筐幾籮。可是,侄兒分憂的一杯酒,竟引起他如此的感慨,說明叔叔的軍旅路程是伴隨著孤獨和憂愁而來,隻不過是叔叔把這孤獨和憂愁深深地埋在心底。

在他傷情的時候,叔叔來到他的身邊,見他眼睛濕潤,不了解發生了什麽,問道:“想家了?”他沒有抬頭,低聲地問道:“叔叔,你的軍旅生涯都是這樣孤苦麽?”施萬山明白了,一個小小的破綻竟然讓侄兒看出了心靈軌跡。大概是軍旅生涯造成的鐵石心腸,施萬山沒有多愁善感,他笑嗬嗬地說:“軍人是不應當講述孤苦的。你猜猜,孤苦的孿生兄弟是什麽?”他有感於叔叔的樂觀,抬起頭看著叔叔,“是思念?”

“不對,再猜猜。”

“是期盼?”

“你思考的路子不對。告訴你,孤苦的孿生兄弟是欣慰。確切地說,叔叔是孤而不苦,應當講是孤獨,離開家人的孤獨,沒有任何人和你纏綿悱惻,沒有兒女和你親昵,孤孤單單地一個人在外麵闖蕩著。可是他也有安慰呀,為了事業的順達,為了家人能過上舒適的生活,孤獨是一種必須,當你成功了,你就有一種自豪感、欣慰感,覺得自己忍受了孤獨是值得的,思念親人的淚水也是熱的。”

“還有一種孤獨是事業上的孤獨,地位越高孤獨越甚,幾乎沒有可以言語的人。戰場瞬息萬變殘酷無比,幾萬條性命攥在你手裏,來不得半點虛假,剛愎自用和堅毅果斷之間隻有微妙的差別,但它導致的是失敗和成功兩個截然不同的結局。在你做出決定的刹那,那真是如履薄冰,沒人給你、也沒人敢給你分一點責任過去。當你成為別人心目中的依靠時,你就徹底的孤獨了,就像頂梁柱,孤零零地支撐起一片屋頂。在EW軍,我和王軍長是莫逆之交,是信仰和責任把我們聯在一起,我們都不貪財,在軍隊盡可能的做到公平和公正,對於錢財我們並非是那麽清廉,隻不過是取之有理、取之有節。就這樣,我們在軍隊裏已經很受人們尊敬的了,但還是免不了孤獨。”

施芳覺的腦海又一次出現了海明威筆下那隻在乞力馬紮羅雪山頂上被凍僵了的豹子。

 

參謀長回來了,副師長也一同來了,同時還帶來幾個團長。他隨即告辭,但叔叔示意他留下來,他也就擔當了招待的差事,給每人沏上茶後,找個位子坐下。參謀長說沒有發現還有買賣壯丁的情況,並且把各位團長都帶來了。

施萬山逐一詢問後沉吟半晌,冷不叮地冒出了幾句人們都意想不到的話:“諸位都忘記了我的出身,我可是中央大學經濟係畢業的,按照經濟學原理,哪裏有需求,哪裏就有市場,如果沒有市場,那個姓吳的家夥犯得著花力氣抓壯丁來賣嗎?這說明你們中間有人買過。在家窩裏販賣壯丁,這是我們YB師的恥辱,傳出去我的臉上不光彩,你們的臉上難道有光彩?你們還是如實的講來,讓我知道實情為好。”

一個團長說:“我從實說,我們團從那個姓吳的手裏買過二十七個壯丁,那是上個月的事,每個二十五塊大洋。”在一團長的帶領下,其他團長都說出了買壯丁的情況。施萬山又追問了一句:“軍部並沒有阻止你們去抓壯丁,這是迫不得已的事,大家可以做。現在我問你們,你們為什麽不自己去抓,而要去買?”另一個團長說:“副軍座,說老實話,那沒屁眼子的事我不幹,隻要有賣的,我就買,哪怕把我的薪水都用光。這樣做,覺得良心好受一些。”他突然升高了嗓門,“堂堂的國軍,竟然靠抓壯丁過日子,真他娘的窩囊。過去隻聽說過漢奸發國難財,真還沒聽說過人販子發軍難財的,真稀罕到家了!”他說著用眼瞟了瞟徐團長,徐團長緊繃著臉,一言不發。

“好了,今天就說到這,你們回去再認真地查一遍,還有沒有第二個人幹姓吳的這種勾當,明天早晨給我個準信。這件事由副師長負責,各團一定要查清楚,不得有誤。”     人們都走後,施芳覺問叔叔,他是不是可以和吳副營長談一次話。施萬山反問一句:“有那個必要嗎?”他說:“有,我想知道人心究竟能黑到什麽程度。”施萬山嘬著嘴,瞅了一下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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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句我甚為得意。應是一切男子漢拚搏事業的寫照。謝F君一直關注。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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