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施東山到後堂向父親問安。母親於兩年前去世,父親十分孤獨,施東山是孝子,每日三次問安,每當寫作困頓之時,便到後堂陪父親閑聊。平日裏,他還吩咐管家安福安排家人陪伴老人,風和日麗之日,安福便安排人用二人抬的轎子抬著太爺到外麵轉悠,因此,老太爺雖是風燭殘年,日子過得倒也安適,隻是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情,陪他聊天也有時有晌,因此不免孤獨,大凡人老了境況都是如此。
施東山回到書房後,那梅閣過來看視,見他在書案前沉思,以為他是在構思,沒有說什麽便回臥室去了。其實,此時施東山並不是在構思文章,而是在分析國家大事。在他看來,抗戰勝利之日必將是內戰開始之時,天無二日,人無二主,皇帝隻能有一個,非蔣即毛。今天的共產黨不是抗戰前的共產黨了,如果說十年前對北竄的紅軍圍追堵截都沒有消滅掉,那麽今日的國共之爭誰勝誰負無須爭論了。但令他不解的是漣水之戰中的新四軍那麽不經打,更令他費解的是新四軍打了一個敗仗就退到山東去了,那麽,再打一個敗仗豈不要退到渤海裏去喂鱉?
他和饒漱石陳毅是有交情的,曾會過幾次麵,饒陳對這個學術泰鬥很敬重。當然,施東山亦非糊塗之人,知道新四軍敬重自己,一是自己的名望,更重要的是財主之身。新四軍需錢,索要不如禮取,他和饒陳會麵之時,也是其慷慨解囊之日,自然是以抗日的名義。因此,他的家雖然在蘇皖根據地的邊緣,卻從未受到騷擾之苦,非但如此,共產黨的地方軍政要人還時常登門拜望。中華文化源遠流長,諸子百家之說深入人心,千百年來,造反者和守財者都能審時度勢,不擁有絕對實力,絕不會將對方逼到絕路上去。
按照原來的打算,施東山準備讓二兒子芳平高中畢業後參加新四軍。在去年抗日勝利的慶祝大會上,他曾將芳平帶給陳毅看了,陳毅也深解這位鄉紳的心情,笑嗬嗬地說:“施公若放得了心,就讓芳平跟我學打仗吧,不過施公的學術之業就隻有貴大公子繼承了。”施東山說:“一言為定,明年高中畢業一定送來。”
漣水一戰,共產黨丟盔卸甲潰不成軍,一口氣逃竄了八百裏,躲進了沂蒙山。像這樣不禁打的部隊,能成氣候嗎?現在怎麽辦呢?他仔細地想想,覺得新四軍雖然敗走山東,最終勝利可能還是他們的。軍政之爭亦是首腦之爭,蔣介石哪是毛澤東的對手,那篇《沁園春·雪》洋溢著開國皇帝的氣象,更何況共軍的星星之火,已成燎原之勢,撲滅談何容易。想到此,他有些焦躁不安,不由得站起來在屋內來回踱步。他曾為芳平的去向征求過父親的意見,並說出想讓芳平參加新四軍的意向,哪知道父親聽了,麵露痛苦之色,說了些含含糊糊的話,使他不得要旨。盡管如此,他還是明白了父親不同意的心情。他又想起了下午和劉夢福的談話,內心越發不安,原以為肖家灣是規避亂世的桃源,通過和劉夢福的談話,方才知道自己是坐在火藥桶上,隨時都有被炸翻的危險。
國共相爭難解難分,基層民不聊生,如此一來,哪裏是安全之地呢?但是,隨著局勢日趨惡化,必須早作決斷,既然身上擔負著複興家族的重任,就必須有所選擇,絕不能讓沿襲了幾百年的官宦人家毀在自己的手裏。
他跺了跺腳,露出一副毅然決然的樣子。他想賭一把,送芳平參加新四軍。
其實,這盤賭局早已擺好,就等他下賭注。弟弟施萬山是國軍少將,是社會的右翼;自己固守肖家灣,猶如五行之土,屬中間地帶;現在隻差左翼無人。無論芳覺還是芳平,隻要東去一人,左中右齊全,三窟之計便已成型。此時,施東山之所以頗費心思,是因為他覺得這是在拿孩子的終身作賭注,弄得不好會徹底葬送孩子的一生,未免太殘酷,父親之心一時難於決斷而已。
這時,那梅閣和芳平進了書房,原來施芳平已來過一次,本意是問父親晚安,見父親正在沉思,不便打擾,便退了回去,先到臥室問母親的安。在聽到書房的腳步聲後,母子二人才走過來。施東山見到她們母子便說:“平兒,我想和你談一件重要的事情,梅閣也坐下聽聽。”等她們母子坐下後,施東山說:“平兒馬上就二十歲了,是成人了。為父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施芳平看著父親說:“有什麽吩咐,爸盡管說。”
施東山說:“為父想讓你參加新四軍。”他眼睛直視芳平,看到芳平的臉霎時紅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那梅閣也覺得突然,下午不是說想一想再做決定嗎?怎麽這麽快就下了決心?她不解的看著丈夫。在接下來的十幾秒鍾裏,三人誰都沒說話。最後,施芳平首先打破沉默:“爸,非這樣做不可嗎?”
施東山輕輕地歎口氣說:“是的。”接著他緩緩道來,“我的理由是這樣:目前的國共之爭,鹿死誰手尚難預料,現在是國軍強大,又有美國人撐腰,共產黨勢單力薄,但共產黨不是等閑之輩,想當年蔣總統三番五次圍剿都未剿滅,形成了今天的氣候,那就根本無法消滅了,將來的天下很可能是共產黨的。”
“我們施家是曆代官宦,也可以說是書香門第。清朝轉到民國雖是改朝換代,但那是老人新調,沒了皇帝,出了總統,朝臣依舊是朝臣,隻不過名字換了,吏部尚書改名叫組織部長,禮部尚書改叫宣傳部長,社會沒有動蕩,七十二行仍然各司其業。可眼下的國共之爭就不同了,它們是不共戴天,一方歡慶勝利,另一方就是滅頂之災。我們家,你叔叔是國軍的將軍,我曾在國民政府任職,你哥哥在國立中央大學讀書,走的都是國民黨的路。將來共產黨當權,施家數代的書香可能有斷送之虞,因為我們在共產黨裏沒有人,因此想讓你東去,我帶你去見饒漱石和陳毅也是基於此原因。但這可能是冒險,為了這個家族是需要冒這個險的,那麽這個責任就落在你的身上。當然,這個責任也可由你哥哥承擔,但我對你哥哥有些擔心,他愛激動,遇事沒有你沉穩。這樣做,對你來說可能是一種犧牲,無法讀大學了,而且還前途未卜。你考慮一下,也可以不去承擔這個責任。”
施芳平略微思考了片刻說道:“爸,我知道了。既然是為了家族,孩兒願意去承擔這個責任,不知道什麽時候去?”施東山十分欣慰,但心中不由又得隱隱感到悲涼,覺得平兒以如此小的年齡卻為家族承擔如此大的重任,於心不忍。他站起來,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遞給了芳平說:“先把這幾本書讀讀,讀仔細些,這都是共產黨的基本讀物,會對你有益處。今後多到佃戶中走走,了解他們的疾苦。明天讓安福找個好的武頭教你一些槍械基本用法。等你爺爺的六十四壽辰過後,相機便去。”
施芳平把書接過來說:“孩兒一定照爸吩咐的去做。”他看了一下那幾本書,是《共產黨宣言》、《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實踐論》、《矛盾論》、《新民主主義論》、《論共產黨員的修養》。這幾本書,除了《共產黨宣言》他是作為散文讀過外,其餘連聽都沒聽過。他拿出《矛盾論》翻了翻,看到父親在其中的眉批,多是讚譽之辭,說明父親認真閱讀過。生活富,地位高,還研讀異端邪論,他對父親的敬重更添幾分,也對前途充滿信心,因為在他心目中,父親學識淵博見解深刻,他決定的事不會有大的差錯。但自己如何實現父親的希望卻一點底都沒有,更何況是要離開自己的家鄉,離開養育自己的雙親,離開疼愛自己的爺爺,淒楚之情悄悄湧上心緒。他不想讓父母看到自己的淒然,勉強帶著微笑向父母道安後回到自己的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