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正文

鄉間醫生終南亮傳奇(1)

(2011-11-13 15:18:31) 下一個

一九七零年,學識博厚的中學教師肖道瓊退休,在家過了幾年清閑的日子。

退休,顧名思義,就是退下來休息,肖道瓊每天除去買菜外就是看書,看書於他而言,則是最好的休息。文革期間,也是有書可讀的,《中華書局》除去出版了大量的法家著作外,還出版了一套二十四史。幾年下來,肖道瓊竟把這浩瀚的史記全部讀完,由此,他對中華民族的曆史有了係統的了解。由於他一生與書為伴,自然能讀明白,知道那些書的作者在宣揚什麽,隱諱什麽。他越讀越覺得孔子的語言和思想滲透在每一本書裏,滲透在每一篇章的字裏行間,原來一套四書五經,竟左右了二千多年的文化和政治。而此時,全國批林彪批孔子的運動正搞得如火如荼。

雖熟讀經史,可肖道瓊對孔子卻並非完全崇拜,他認為孔子提倡仁和、鄙視農桑,乃富人哲學,說白了是錢多墜了心誌,貪生怕死而已。一次,他和終南信談論孔子,述說了這一觀點。終南信大為驚訝,“你教我們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他說:“我是總結施東山之死的教訓得來的。施東山一生信奉仁和,是因為他富裕,保住鬆堂家業是他的宗旨。因此迷了心誌。南信,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此言非常正確,他有錢,想保住巨大家業,仁和思想於他有天然的契合。他怎會想到,正是仁和送了他的命。我想,那些造反的,目的就是權與錢,他們奪施東山命時不講仁和,一旦有了錢與錢,我想他們也會倡導仁和,因為他們想保權與錢。”終南信說:“不對呀,主席可是掌了大權的。他沒有提倡仁和。”他說:“我琢磨了,主席是例外。我弄不透他怎麽想的。反正是曆代的帝王,登基後就崇拜孔子,沒有哪個號召自己的臣民造反的。”終南信說:“也許這正是他偉大之處。”他說:“姑且看之。”

 

一九七四年春夏之際,他想回故鄉肖家灣看看,人老了有思鄉之情在所難免,但他的女婿終南信卻勸他不要回去,說幾十年沒回去,回去了會不習慣也看不慣,弄不好還會掃興。其實,女婿說得是麵子話,內心裏是害怕嶽父觸景生情而傷心傷身。

當年,肖道瓊在故鄉為集朋友、親家於一身的地主施東山收屍,惹惱了權貴,被區長李興國安排陪斬,在法場嚇得暈死過去,拉了一褲襠的屎。他醒來後,知道自己處境險惡,急中生智,及時晃悠到閣子上裝瘋,不僅掏自己褲襠的屎吃,還拿地上的雞屎往嘴裏送,他之所以選擇在閣子裝瘋,是寄希望於閣子附近的保和堂藥鋪主人終思安。

那終思安乃忠厚聰明之人,內心明白老朋友的苦心,吩咐子女在肖道瓊的身邊放些食物和水,自己不吭不響上了南京,把肖道瓊的遭遇告訴他的侄兒、肖道瓊的女婿終南信。

終南信通過在部隊的戰友郭鵬程救出肖道瓊,並在第十中學為他謀了個教師工作,這一幹就是二十年。

起初,肖道瓊一想起在故鄉遭受的恐嚇,就顫栗不已,故鄉也就成了他的夢魘所在。隨著時間的流逝,思鄉之情又在他腦海裏重現,寬厚如母的香澗湖、古樸拙實的肖家灣長街半島時常在心縈繞,故鄉如同初戀的情人,時刻吸引他的心,這種心情,隨著年齡增長愈加強烈。

他執意要回故鄉,女兒女婿隻好聽其所便。

在一個和煦的春日,肖道瓊攜妻登上北去的列車,他們在淮城下車,在淮城飯店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坐上去匯水的汽車,在淮河邊的小鎮沫河口下車,步行四十裏路,回到了闊別二十年的故鄉。幾經詢問,他們找到了終思安家。終思安突見老友,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忙著安排住宿,殺雞刺魚為其接風。

肖道瓊夫婦時隔二十年回故鄉,雖不是衣錦還鄉,但也夠體麵的。這體麵不僅表現在衣著上,還表現在氣質上。大城市來的人,身上總是帶著大城市的氣息,臉龐白皙透著紅潤,舉動慢條斯理,說話文縐縐,一套剪裁得體的全毛華達呢中山服再加上那灰白的頭發,令人望之儼然,以為是哪裏來的高幹或學者。朱秀蘭更讓鄉人吃驚,人們印象中樸素的農村婦女樣子一點都沒有了,鄉親們看到的是一個軟緞裹身,連坐板凳都要先吹吹灰、動不動就皺眉頭,滿身流淌福氣的老太太。鄉親們投來的都是羨慕的眼光。

第二天,肖道瓊夫婦沿著長街往北走。長街上仍然是以低矮破舊的茅草房為多,舊時富裕人家的瓦屋也大都坍塌,惟一醒目刺眼的是那些刷在土牆上的毛主席語錄和政治標語,諸如學大寨批林批孔等。肖道瓊想,學大寨和肚皮尚能連上邊,林彪和孔子離農民就太遙遠了,真不知新貴們在想什麽。最令肖道瓊感慨的是作為肖家灣象征的明朝建築——閣子也給拆了,據說是學大寨修水利需要磚,大隊拿不出錢,隻好拆閣子,幸好基礎沒有拆,還殘存一個方形的平台,依稀能見舊時規模。

站在閣子殘存的基礎上俯瞰香澗湖,肖道瓊眼裏的香澗湖失去了往日的豐盈,湖畔增加了許多灰褐色荒蕪的灘地。湖水有些混濁,不見萋萋蘆蕩,也不見漁船,遑論風帆,觸目所及,死沉沉一片。找不到昔日的感覺,看不到儲存在腦海的詩意畫麵,肖道瓊很掃興,悵惋地佇立在閣子的廢墟上。這可是他魂牽夢繞的故土,是他因思念而每每熱淚盈眶的家鄉,怎麽會是這樣?早知如此,還是不回來的好,起碼還有個美好的記憶。

肖道瓊正準備離去,卻看到一個老頭蹣跚而來,那人肯頭走路目不旁視。他仔細打量,依稀覺得此人是施東山的管家安福。聽終思安說此人絕情,施東山十分信任他,施家的一切名產都歸他掌管,可他在施東山遭難時躲在屋裏不伸頭,被鄉人起了個“狗不如”的綽號。肖道瓊的心裏是亮堂的,他沒人雲亦雲,也不會人雲亦雲,他熱情地喊了一聲:“安福兄弟!”安福這才抬起頭,淚流滿麵地看這位昔日東家的親家。之所以感激涕零,因為是多少年第一次有人喊他的大號,盡管生產隊的計分本上的名字是施安福,可記分員喊出的仍然是狗不如,不僅如此,那些和他孫子一起玩耍的小孩見了他,也是把狗不如掛在嘴上。

“原來是肖先生,幾時回來的?”安福破涕為笑,顯出十二分的熱情。肖道瓊說:“昨天。”安福問:“住在哪兒?”肖道瓊說:“思安家。”安福說:“隻有住他家,也隻能住他家,別人家的日子都不好過。眼下正是青黃不接,大多人家日子艱難得很,連稀飯都喝不上。”肖道瓊說:“你現在日子過得怎樣?”安福搖搖頭:“吃不飽也餓不愣。每天兩頓能照見人影的稀飯,好在隊長是我侄兒,不安排我重活。還能吃得消。”肖道瓊驚奇地說:“你都六十好幾了,還下地做活?你那幾個孩子都哪裏去了?”安福歎口氣:“都分出去了過了,個個後頭都是一大托落孩子。我還得接濟他們,不下地吃什麽?有兒有女又吃不了五保,即便吃了五保也是不死不活。”

肖道瓊不再說什麽,深深地歎了口氣,不由得想起了在鄉下插隊落戶的三個外孫,他問:“肖家灣有下放知青嗎?”安福說:“有,勞動力本來就不缺,要他們來做什麽?”他瞥瞥四周,低聲說:“唉,造孽,有兩個十七八歲的丫頭被那幫子人糟蹋了。”肖道瓊像被蠍子蜇了一下,“怎能做這等事,他自己不生女兒?”安福說:“人麵獸心,乘人之危,那些孩子無非是想招工回城,他們就拿招工表誘惑小丫頭上床。”

安福說著,突然轉換了話題:“你能見到芳平嗎?”肖道瓊說:“能啊。”安福說:“你能不能為我說說,讓他見我一次。唉,你看我已經老了,不知道哪天就死了,東家托付的事老擱在心上了不掉。”肖道瓊問:“你去找過他?”安福說:“去過,去年去的,過了幾道崗,費盡周折才找到他。誰知道,他連門都沒讓我進,站在門口說他和我一樣都是狗不如。我想了,他之所以讓我到他家門口,無非是想當麵罵我一聲狗不如。”他一邊說一邊傷心地流淚。肖道瓊問道:“那終蘊呢?”安福說:“終蘊要出來追我,被芳平死死地拽住。”

肖道瓊隱約知道安福為什麽急著要見施芳平。他記得施東山罹難前單獨召見過安福,肯定是托付財產的要事,看來安福沒有忘記東家的囑托。一念及此,敬重之心油然而生,他說:“不要難過了,下次再去南京,先到我家,我替你找他。”安福連聲感謝。

見安福不停地點頭彎腰,肖道瓊這才細心觀察安福的外貌和衣著:臉上明一塊暗一塊,明的地方像風幹的魚皮,暗的地方像濺落在台布上的咖啡漬;上身穿著一件補丁摞補丁的褂子,褲子上清晰可見“日本國”和“含氮百分之四十五”的字樣。肖道瓊不解地問:“你褲子上印字做什麽?”安福說:“咳,你有所不知,這褲子是用日本尿素袋子做的,染色蓋不了上麵的字。尿素袋子還是我那當隊長的侄兒送給我的,一般人搞不到的。這還有一個打油詩呢。”肖道瓊笑道:“說說給我聽。”安福狡黠地看了肖道瓊一眼,輕聲唸道:“前麵是日本,後麵是尿素,中間含氮(寒蛋)四十五。”

肖道瓊鼻子不由得一酸,趕緊咬了一下嘴唇。安福見肖道瓊沒了言語,以為他文化高肚裏裝不下這下層的調侃,打聲招呼就慢騰騰地走了,那用尿素袋子做的褲子,每走一步都發出一次刺啦啦的聲音,像一根鋸條在鋸肖道瓊的心。

看著安福離去的身影,朱秀蘭說:“怎麽窮到這樣,看了叫人心酸。”肖道瓊沒吱聲,他知道和妻子說,她也聽不懂,這也不是一句兩句能說得清的事。他感到眼下的農村和曆史上的屯田製差不多,人民公社是耕戰組織,全國就像個大兵營,農民被死死地捆在黃土地上,他們是向國家奉獻糧食的機器。

通過和一些舊時友人談心,肖道瓊了解到,農村的落後,表麵上看是天災和生產力低下造成的,其實,這裏麵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怠工和漠然是一種反抗,是對失去自由的抗議。日複一日地重複床頭、鍋頭、田頭的路線,誰都會厭煩,像一隻裝在籠子裏的狗,隻不過這個籠子大一些。更何況勞動的果實都被別人拿走了,自己連肚子都填不飽,豐收和歉收對他們都一樣。因此,他們寧願一起挨餓,也不願出力。

“道瓊,大毛毛、小毛毛和狗兒插隊的地方不會也是這樣吧?”沉思中的肖道瓊突然被妻子的問話喚醒,他沒好氣地說:“全國都一樣。”朱秀蘭幾乎要哭了:“那孩子要遭好大罪啊,要不讓他們回來吧,不鍛煉了。孬好我們養著。”聽著妻子幼稚的話,肖道瓊無奈地搖搖頭,拉起妻子向保和堂走去。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ynzy 回複 悄悄話 Is this fiction? It's great and expected next one.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