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正文

柳鳳仙 - 第一章 憂傷的河流 第五節 老少遊民

(2011-09-12 20:16:17) 下一個

晚飯時,母親笑吟吟地端上一缽子魚,招呼鳳仙快吃。鳳仙問:“媽,你今天賣菜掙了錢啦,改善夥食了嘛!也是應該了,我肚子裏幾乎沒油水了,吃過飯沒多久就刮癆癆的,總想找點東西往嘴裏送。”母親說:“看你說的,菜還是老價錢,辣椒五分錢一斤,滿園子的辣椒都摘了也賣不了一塊錢。今天沾你的光,吃一次大黃尖魚,你猜那魚有好大?”她被母親問得不著頭腦,疑惑的眼光一直瞅著母親。母親看她發呆,就笑著說:“八十多斤,我一輩子還沒見過那麽大的魚。鳳仙,你有個同學叫李長庚嗎?”鳳仙聽了這話,臉色頓時通紅。

“今天我賣完菜,想去買點小蝦做蝦圓子吃,誰知那個賣魚的年輕人喊住了我,硬要送我幾斤黃尖魚,他說你們是同學。我哪能隨便要人家的東西,他硬要給,我高低不要,他說‘大媽,不行你就給五角錢吧。’我給了五角錢,他就給了我四五斤魚。”母親說著又壓低了聲音:“你說說,你這個同學為什麽要送我黃尖魚?我一輩子可沒沾過人家的便宜。”

看到母親沒有往那方麵想,鳳仙懸著的心也落下來,“你不是給他錢了嗎,給錢就不算送,你就放心吃吧,我那個同學可會捉魚了。”母親說:“他為什麽不去找個事做?挺條幹的小夥子,一看就知道是個能人。”鳳仙說:“那人散漫慣了,就害怕紀律約束。”母親喃喃地說:“那也不是個事兒,總不能捉一輩子魚。”

鳳仙不想和母親繼續說這些,就說:“媽,快吃吧,要不魚就涼了。”母女二人這才開始吃飯,黃尖魚的肉細嫩肥美,不一會,一大缽子魚竟被娘兒倆吃去了大半。鳳仙說:“媽,我不能再吃了,快撐到嗓子根了。”母親說:“吃飽就好,剩下的我用水鎮起來,留給你明天再吃。”

吃完晚飯,鳳仙借口到李師傅家去就出了後門,當她走到坎子底下,看到李長庚站在沙丘上,她走過去,李長庚拉起她的手向北走去。夜,黑沉沉的,伸手不見五指,滿天的繁星在閃爍。

鳳仙問到百家堰捉黃尖魚的情況,李長庚說:“收獲不小,一共捉了五條,最大的一條有一百二十斤,賣的錢夠吃一個冬春的,郭三叔幾乎把捉魚的絕活都傳授給我了,還說要認我作幹兒子,要我搬過去和他一起住,說這樣有個照應。”鳳仙問:“你怎麽想?”李長庚說:“還在猶豫。”鳳仙說:“搬過去吧,一個人又要燒又要燎的,再遇到生災害病,總得有個人照應。你們在一起,總算有個伴,省得我惦念。”她說惦念兩個字的時候,隻覺得臉兒熱熱的。李長庚說:“既然你這麽說了,我聽你的,我明天就給郭三叔回話。”

鳳仙看到李長庚手裏拿著個東西,“長庚哥,你今天帶我到哪去呀,莫不是去釣老鱉?”李長庚說:“你看我手裏拿的是什麽?”說著他抖開手裏的東西,鳳仙看去,原來是一個布袋和一把手電筒,她不明白,“捉魚要布袋做什麽呀?”李長庚說:“別問了,會爬樹嗎?”鳳仙說:“會!”李長庚說:“跟我走,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他們一起穿過老衙門台子,到了孔廟旁邊的一個巷道口,李長庚往四周看了看,拉著她倏然鑽進了巷子。來到一個垃圾箱前,李長庚翻身躍了上去,又伸出手把鳳仙也拽上去,接著他們又從垃圾箱上登上一垛矮牆,從矮牆往裏麵望去,裏麵的地麵比外麵要深一米多。他們在矮牆上走了大約有五六米遠,看到一棵梧桐樹,樹幹離牆頭不到一米遠,李長庚小聲說:“我先下去,你然後下來。”李長庚說完抓著一個樹枝順著樹幹就出溜下去,鳳仙也很快爬下去。

鳳仙環顧了四周,知道這是孔廟。孔廟就是縣圖書館,因為西州是地縣合一的城市,因此圖書館的規模很大,把老孔廟都占據了。鳳仙問:“到這兒做什麽?”李長庚說:“當一次雅賊,現在是亂世,這裏麵的人都在忙著造反,沒人管這裏麵的書,我們正好取一些去讀。”鳳仙說:“這麽做合適嗎?”李長庚說:“讀書不犯法,人哪能離開知識呢。再說,有的人開始打這個主意了,我們要先下手為強,要不然好書就沒了。”

他們說著來到孔廟的大殿,李長庚用手撥開了一個窗戶,兩個人翻了進去,李長庚又把窗戶關好。他們來到書架旁,李長庚取出手電筒在書架上一排排照下去,看到合適的書他就取下來遞給鳳仙,鳳仙就把書裝在口袋裏。

在口袋差不多快裝滿後,他們又回到梧桐樹下,李長庚先爬上牆頭,用繩索把布袋拽上去,然後小心翼翼把布袋移動到垃圾箱上麵,這時鳳仙也從牆頭上走過來。回來的路上,鳳仙心兒怦怦直跳,生怕被人當賊抓了。他們路上遇到一些人,有些人用懷疑的眼光打量他們,他們也不理睬,裝著從容不迫的樣子趕路。直到他們扛著布袋從原路返回河沙灘,李長庚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平生第一次做賊,沒曾想竟然作了偷書賊。”他打開布袋取出兩本書遞給鳳仙說:“你欠孔夫子的賬也該還了。先看看這兩本,不過不許借給別人,一借給別人我們的事就露餡了。”

回到家裏,她看到兩本書分別是《安娜·卡列琳娜》和《簡愛》。

接連幾天,鳳仙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書,女孩子看書的特點是細膩,盡管她也關注情節,但決不會為此丟棄品味作家遣詞造句給她帶來的快感,因此,她看書的時候很專注,每個細節都不會放過,她能從人物的一言一行中看到作家意欲給人物塑造何種個性。這些閱讀本領都是班主任陳老師教授的。如果說細節能使她把握到主題的脈絡,那麽,景物的描寫則使她領略了異國的地域風貌。廣袤的原野,聖潔夢幻般的白樺林,童話世界裏才有的木頭垛房子,一望無垠的雪原上飛馳而過的三套車,從字裏行間展現出的畫麵,使她產生無限的遐想和向往之情,也使她看到托爾斯泰心底的愛國心緒。

過去,每當她下班之後,首先要去後麵的菜院子幫母親收拾菜地,理黃瓜秧子,給番茄枝打叉,更多的是從滄浪河裏挑水澆菜。挑水是一個體力活,她從不讓母親去做,母親也心安理得地接受女兒的孝心,年紀大了,況且還有一條腿受過傷。眼下,女兒著魔,被書鉤去了魂,母親不得不又挑起了水桶。

當女兒發現母親半天都沒回來,知道了母親去做什麽了,她放下書本跑出後門,看到母親挑著一擔水晃悠悠的往坎子上邁,她叫喚著跑過去:“哪個讓你來的,摔壞了怎辦?不想過啦!”她搶過挑子,三兩步就上了坎子。母親氣喘籲籲地跟上來,拿起糞舀子舀水澆菜。鳳仙又開始數落起來:“以後挑水的事你不要做,我心裏有數,到時我自然來。你說摔壞了你,是你倒黴還是我倒黴?上次你摔斷了腿,把我當老師的願望摔沒了,這次你不是想把我這個大集體工人的身份也摔掉吧?”母親說:“我看你看書入迷,想讓你多看一會,丫頭,那書裏有勾魂的吧?”鳳仙沒好氣地說:“就知道勾魂,聽倒台戲才勾魂呢,你看看我天天在做什麽?睜開眼就去上班,八個小時回來就澆菜,再就是吃晚飯,再就是關燈睡覺,不找一點事消磨消磨,就成機器啦。”母親說:“你不要得福不知,我像你這麽大時在做什麽,拾柴、拾麥穗、扒笆根草,一天不忙一天就沒吃的,我看你是掉到福窩裏焗得。”鳳仙氣惱地說:“好了,別再憶苦思甜了,公家搞得還沒聽夠,到家裏你又開始羅嗦。”她看到母親把水桶裏的水舀得差不多了,就拎起水桶把剩餘的水倒在菜地上,又挑起水桶走下坎子。

除去下雨天,她每天都要挑四五擔水澆菜。那是力氣活,你不挑,水永遠就在河裏流淌,決不會自動跑到菜地裏。挑水的時候她很累,一挑子水下來,渾身是汗,長此以往,肩膀上也磨出了兩塊肉坨。她不怨恨誰,知道自己是草根命,缺少風吹日曬反倒不發旺,左鄰右舍也大都是這樣,況且每當她看到那綠茵茵的青菜一天一個樣,覺得怎麽勞累也值了。

她能知道蔬菜的心思,當尖尖的葉片往上翹時,它是告訴你它吃飽喝足了,在使勁地生長;當葉片蔫巴下來,那是在向你訴苦,說它渴了餓了,希望你趕快給它點吃的喝的。有時候她會蹲下來和蔬菜喃喃細語,輕輕撫摸嫩嫩的葉片,或者鼻子貼在菜花上嗅,像一個母親溫柔地嗬護嬰兒。

禮拜六的晚上,鳳仙覺得自己應當出去了,於是就和母親打了個招呼後走出後門。沙灘上,李長庚站在那裏,看到她,又和往常一樣拉著她的手沿著沙灘往西走去。鳳仙問:“今天帶我到哪去,該不是再去當雅賊吧?”李長庚說:“那是給你找點刺激,指望你去偷書,我這男子漢豈不成了窩囊廢。”他又得意地說:“這個禮拜我又去了三次,老幹爺給我開的書單子上的書幾乎全齊了。”

鳳仙聽了覺得驚奇,“郭三叔給你開的書單子?郭三叔也認識字?”李長庚說:“小看人了吧,老幹爺可是正兒八經的北京大學外語係畢業的,精通英語和西班牙語,解放後在社會科學院工作,五七年被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西州。”鳳仙更驚奇了,“他怎麽沒有個正式工作?”李長庚說:“他性情散漫,怕被人管,更鄙厭別人瞧不起,就成了自由職業者。”鳳仙說:“自由職業者,名字倒好聽,說白了不就是無業遊民嗎?那他怎麽會抓魚呀?”李長庚說:“別看不起無業遊民,那是藏龍臥虎之地。有本事的人做什麽都有本事,他能考上北大,說明他棒。同樣的,他抓魚也棒,很多終身打魚的漁人都來請教他。他還會看病,還會打獵。過兩天他要帶我上霍西湖打野鴨子和大雁,眼下正是候鳥南飛的季節。冬天,他還要帶我到奇雲山裏去打野豬和獐子,打獐子主要是為了取麝香,那是很名貴的藥材。”

鳳仙說:“我真羨慕你,能到處遊玩,你快成列文了。”李長庚說:“這麽說你已經讀完托爾斯泰的那本書了?”鳳仙嗯哪一聲,李長庚接著說:“我可成不了列文,我沒有錢,也沒有莊園,再說我也沒有列文那麽有個性。”鳳仙說:“你會成為的,我相信。”李長庚說:“你就那麽肯定?”鳳仙說:“是的。”李長庚說:“謝謝你這麽看得起我。其實,列文也並不那麽優秀,那隻不過是老托的一個思想階段,聶赫留朵夫才是值得讚揚的人物。”鳳仙說:“什麽聶赫留朵夫?我怎麽不知道。”李長庚大笑起來:“你不知道的多著呢,慢慢看吧,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鳳仙說:“看來我是得多看些書了,沒什麽知識,認識也很膚淺。等我把《簡愛》看完了,再去換書吧,一本一本的看,看透了,弄懂了。”李長庚說:“換什麽,就擱在你那兒吧,這些書我都看過。”鳳仙問:“你什麽時候看的?”李長庚說:“上高中的時候,六一年到六三年那辰光,什麽書都能看,這些書在學校的圖書館都能借到,在那個時期,我讀完了托爾斯泰,讀完了狄更斯,讀完了夏洛蒂姐妹,還讀完了拜倫和普希金,讀書的勁頭一句話:如饑似渴。”鳳仙沮喪地說:“我上中學三年可沒有你那麽瀟灑,一心一意想念出個好成績,去讀師專,爭取將來當個老師。我心中的願望如同貢台上的瓷器,被家貓弄翻了跌個粉碎,隻好進工廠當個大集體工人。”李長庚說:“不錯呀,你還能當上大集體工人,我呢,除去抬石頭,什麽也做不了,隻好去抓魚摸蝦。”他嗬嗬笑起來,“我不能這樣垂頭喪氣,要振作,像毛主席說的那樣隻爭朝夕,否則會窩窩囊囊一輩子。應當說,我目前的處境很惡劣,但我不能習慣於這惡劣的處境,自暴自棄比這惡劣的處境更可怕。我可不想獨釣寒江雪,我希望有桃花流水鱖魚肥的境界。”

鳳仙被李長庚的樂觀向上精神感動了,心裏漾起陣陣濕熱的波動,細細想想卻感到很渺茫,以李長庚目前的處境,實現他向往的境界,猶如看不到盡頭的隧道,“會有那麽一天嗎?我可是覺得幸福對於我們這些老百姓似乎是傳說,是無法實現的而又令人幻想的東西。”李長庚說:“會有的!”鳳仙問:“就那麽肯定?”李長庚說:“肯定!”她問:“為什麽?”李長庚說:“因為曆史總是前進的。老幹爺經常和我這麽說。”

鳳仙說:“看來你對郭三叔挺崇拜的。”李長庚說:“是的,他是我的人生老師,他不僅教會我生存的手段,還教會我思考,用腦袋進行深刻地思考。”鳳仙問:“他天天給你上課?”李長庚爽朗地笑了,“看你,一身的學生氣,隻知道上課,隻知道用耳朵。老幹爺可沒這麽簡單。他首先讓我讀書然後再問讀書心得,目的是讓我會用腦袋。”鳳仙問:“他讓你讀什麽書?”李長庚說:“多了,但有幾本書是必須精讀的,甚至是必須會背誦的,比如《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道德經》《易經》《莊子》,必須會背誦,其他的諸如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加繆的《鼠疫》、加西亞·馬耳科斯的《百年孤獨》和《聖經》《古蘭經》必須精讀。還有,梭羅的《瓦爾登湖》。”他停了一口氣,然後繼續說:“他還讓我讀《黃帝內經》、《傷寒論》、《金匱要略》、《千金藥方》、《千金翼方》和《本草綱目》。”

鳳仙不解,“讀那麽多藥書做什麽?”李長庚說:“老幹爺說上帝創造人類的時候,也把治療人類疾病的藥創造了,它存在於天地之間,生長於原野和崇山峻嶺之中,甚至水中也有。這些藥等待聖人去發現和挖掘。華佗、張仲景、孫思邈、朱丹溪等人就是各個時代出現的聖人,他們為百姓解除疾病帶來的痛苦,也為後世樹立了治病的典範。告訴你,老幹爺的醫術是很高的,住在我們那一片的人幾乎都找他看病,基本是手到病除,他在治療腎病和肝病上更有獨到之處,連省中醫學院的教授都來和他探討。”鳳仙問:“你也跟他學治病嗎?”李長庚說:“學呀,不然看那麽多醫書做什麽?藝多不壓身呐。”

鳳仙說:“想不到你這一對捉魚的人還活得這樣有滋有味,看那麽多我連聽都沒聽說過的書,還研究治病救人的套套。哪有那麽多的閑心呀,我看你們生活的壓力也挺沉重的。照宛霞姐的說法,你們的人生應當是悲劇的人生。”

李長庚半天沒有回話,他們默默地在沙灘上走著,河水也無語東流。過了一會,李長庚打破沉默,向鳳仙訴說了他們對人生的看法,並一再強調這是老幹爺的教誨。他說他和老幹爺知道他們的人生是悲劇人生,這是時代強加給他們的,沒有辦法改變。但是他們會勇敢地麵對,希望把這個悲劇人生演出得多姿多彩。因為他們是用審美的觀點看待人生,越是艱險越具有審美價值,這樣就越能激發他們的生命活力,困難越大他們越是笑傲相對,即便是惡魔在身邊飛舞他們一點也不懼怕,反而會堅定必須將其打敗的決心。當他們每克服一次困難,他們就有一種橫亙於天地之間的感覺,即便失敗了,也敗得明明白白。李長庚最後說,挑戰麵臨的一切困難和艱險,坦然地麵對生與死的考驗,並把它視之為審美實踐,這樣的人生是悲劇人生嗎?

男人的最大魅力在於堅忍不拔的個性,能像磁石一樣吸引女人的心。鳳仙一點一點地向李長庚靠近,希望用他的身體遮擋從河穀吹來的寒涼的風,也堅定了將自己的終身托付與他的決心。之後,鳳仙在和李長庚的交往中,不僅隻是卿卿我我,更多的時候都是在探討名家名著的思想精髓,並以此來驗證現今的社會現象和一些人與事。

鳳仙漸漸地成熟起來,對一些社會現象、人與事都有獨到的見解,用當時的時髦話來說,她的世界觀在這個時候基本形成,隻是這個世界觀不是宣傳機器的複製品,而是受到李長庚和郭三叔這一對老少遊民言行舉止影響的結果。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Eveline 回複 悄悄話 good story, waiting for more...
玉壘關 回複 悄悄話 真好看。一口氣讀到現在。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