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閑人

幾方田畝,耕耘不輟,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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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鳳仙 - 第一章 憂傷的河流 第二節 李嘉苓

(2011-09-12 20:11:27) 下一個

發第一個月工資的時候,鳳仙沒打招呼就為母親扯了五尺白府綢買了一雙解放鞋。買布用的布票是她從家裏偷偷拿的。

當她把這兩樣東西放在母親麵前,母親的嘴巴抽動,半天沒說出話來。鳳仙說:“媽,這個月我在食堂吃飯花去一塊三角錢,五尺白府綢每尺四角三,一共兩塊一角五,解放鞋三塊零六分,三樣一共花去六塊五角一,還剩下十一塊四角九。給你收起來吧。”

母親說:“下個月不要再亂花錢了,媽不缺什麽。”鳳仙說:“還不缺什麽,你連一件不打補丁的褂子都沒有,一到夏天就打赤腳,腳上不知被劃了多少口子,就當人家看不見。”母親的嘴巴又抽動了一下,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揉揉眼睛後說:“你看這一片人家夏天有幾個穿鞋的,能顧上嘴、不挨餓就燒高香了。”母親說著拿起錢,把那一塊四毛九零錢遞給鳳仙,“這給你做零花錢,下個月起每個月你自己留下兩塊。”鳳仙說:“我不要,需要花錢我問你要就是了。”母親說:“這孩子,你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是上班的人,口袋裏沒錢怎行呢?人是英雄錢是膽,沒有錢腰都直不起來。拿著!”母親再次把錢遞來,鳳仙高興地接下。

這天晚上,娘兒倆沒有早早睡覺,每人拿把蒲扇坐在門當口納涼。月光從敞開的大門照進堂屋,黑暗的地麵呈現出一個明亮的近似於菱形的光斑,屋裏的器具依稀可見。從滄浪河吹來的穿堂風,給她們帶來陣陣涼爽。初汛過去了,滄浪河安靜了許多,河水在月色的照耀下歡快地流淌,波光熠熠如同抖動的裙裳。對岸的河穀平原一片迷蒙,村莊和茅舍在冷漠的月色中沉睡。西州城如同一條黑色的蒼龍伏臥在河畔,南門觀音寺塔就是那翹起的龍角。

母親說:“快啊,我鳳仙拿工資了,看來書沒有白念,沒有那張畢業證,勞動局也不會安排你,你看斜對麵小狗子他姐,她姑姑是選區主任也幫不上忙,她的名字上報了幾次,硬是給打下來。我們這個選區就你一個初中畢業生,要不然怎麽也輪不到你。”鳳仙問:“媽,她家的條件比我們好,狗子姐為什麽不念書?”母親說:“她媽精明,會算賬,讓丫頭念書等於陪襯人家,她才不做那虧本事呢,丫頭到十來歲,燒飯、種菜、拾柴樣樣都能做了,哪舍得讓她去念書?”

鳳仙說:“媽,那你怎舍得讓我念書呢?”母親沉默了一會兒,“我就你這麽一個孩子,一切全指靠你,你好我才能好,我一輩子苦吃夠了,不能讓你和我一樣,靠種菜拾柴過日子。都怪我不爭氣,不是把腿摔壞了,你現在也上高一了,唉,不是金鳳凰就飛不出三裏街。”母親又沉默一會兒,“這樣也好,孬好你也算是個工人,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鳳仙,好好幹,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鳳仙說:“媽,你放心吧,女兒孬不了。”

這天晚上,她們娘兒倆談了很久,街道上納涼人的話語沒有了,隻聽到一些均勻的鼾聲。夏日,男人們喜歡敞門睡在大街上,一直睡到渾身涼透才回屋。

看看西斜的月亮,鳳仙知道時間不早了,“媽,不早了,我們睡吧。”母親說:“好吧,今天高興,拉著你嘮叨到這時辰。”說著,她們娘兒倆把一張雙人涼床笆子衝著門支好,然後一人一頭躺下。

滿三個月的時候,繡花廠對學徒工進行一次測試。測試分兩個部分,一是每人繡一塊固定的牡丹花圖案,二是每人隨意繡一件自己創意的繡品。為了避免評比出現偏差,個人的繡品都用編號,三個組長都不參加評比。

姑娘們翹首以待。下午三點鍾的時候,測試的結果公布,鳳仙得了創意第一、固定第三名,綜合是第一名。餘青絡得了固定第一、創意第八名,瞿小燕得了固定第二、創意第五名。蘇宛霞最差,僅得了固定第十八、創意第二十五名。因為固定前三名、創意第一名都在三組,李嘉苓高興得抿不上嘴,一組長氣得噘著嘴,二組長的臉色看不出什麽變化,因為她們組的綜合評分是中間。

餘青絡昂起頭,仿佛一隻鬥勝的公雞,漸漸隆起的胸懷,使得她越發招人注意。趙幹事靠在她的身邊,不停地向她獻殷勤,看得出,她是他的心儀。蘇宛霞倒沒因為成績不好而垂頭喪氣,她自認人高馬大手腳笨,壓根就不是繡花的料,沒墊底兒已是幸事了。

鳳仙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她覺得固定項目的名次有問題。她和李師傅說了,李師傅勸她忍下來,不要再提及此事,以免引起不愉快,反正已經是綜合第一和創意第一了,李師傅最後說:“……掙回了麵子得罪了人,哪頭劃算,你個丫頭日子還長著呢。”從李師傅的口氣也聽得出她的固定繡品肯定被人換了號,她也隱約知道那是誰幹的,雖然聽從了李師傅的勸告忍隱不發,小嘴卻噘得老高。

李師傅見鳳仙心靈手巧,說要把手繡的技術傳授給她,鳳仙聽了很高興。

鳳仙的氣惱一直到下班還沒消掉,當天晚上她和母親打個招呼後一個人直奔李師傅家。這天,她沒走河沿街而是沿著河沿坎子溜,這樣就可以不敲門直接從後門進入李師傅的家。

走到李師傅家的後門口,鳳仙聽到屋裏有人哭泣。她扒著窗戶往裏瞧,昏黃的燈光下,李師傅坐在床沿上揉眼睛,旁邊站著一個男青年。

“嘉苓,我對不起你,不是我軟弱,我是沒辦法,我接連打了三份要求結婚的報告,領導就是不批,還說了許多大道理。這樣看,除非我們私奔,沒第二條路可走,可現在這社會,又能跑到哪兒,到處都是死路。”

李師傅哭了一會,最後抹去眼角的淚水,“我命苦,就你這麽一個貼心人……”她停頓一會兒,毅然地說:“既然成不了,以後你也不要來了。”

那個男青年此時也是淚水連連,他一下抱起李師傅,在她的臉上狂吻。鳳仙的心蹦蹦地跳,她還是第一次看到男女間這麽親昵。

突然,鳳仙聽到咚咚地敲門聲,一個她熟悉的聲音從街那邊傳來:“嘉苓在家嗎?”她覺得這是胡鴻英的聲音。又聽到那個男青年慌亂地說:“我姐攆來了,我得快走。”那人鬆開李師傅,匆匆拉開後門走出來。幸好鳳仙及時蹲下,才沒被發現。看到那人走下河坎子消逝在夜色裏,她又趴在窗台上往裏瞧。

鳳仙看到李師傅理理頭發、擦去眼淚,打開前門。進來的果然是胡鴻英,她穿一件魚白色的杭紡褂子,配著一條深色的褲子,手裏還拎著一網兜桃子。鳳仙見胡廠長的臉色陰沉,如一團要滴雨的濃雲,這才明白為什麽廠裏有人暗地裏稱她為“寡婦臉”。

“鴻賓來了嗎?他飯碗一丟就慌裏慌張地跑了,我覺得是到你這兒來了。”沒等主人讓座,胡鴻英就一屁股坐在屋裏唯一的一把木椅上。李師傅說:“他不會來的,他聽你的話。”

胡鴻英說:“要聽我的話就好了,那他早就當上縣團委書記了,我不說你也知道原因。我問你,你是不是真的愛鴻賓?”李師傅認真地點頭。

“你要是愛鴻賓,就早早和他分手,這樣不至於影響他的前途。至於你,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選擇呀,隻要你和鴻賓分手,讓鴻賓不再來找你,我這裏可以補償。”胡鴻英猶豫了一會兒,“廠裏想成立一個設計室,你去當個副主任怎麽樣?”見李師傅半天不著聲,胡廠長又說:“這樣對你們雙方都好,反正是成不了,長痛不如短痛,一刀斷了。”

胡鴻英突然站起來,徑直向後門走去,嚇得鳳仙趕緊溜到坎子下的豆角架子裏藏起來。她看到胡鴻英站在後門口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人。李師傅也跟了出來,“他沒來,他不會來了。”胡鴻英張望了一會兒,沒看到什麽,接著就告辭回家。

鳳仙失去了找李師傅訴苦的心情,悶悶不樂地回家。母親看見她那個樣子,問她到哪裏去了,她說到李師傅家去了。母親說:“你師傅是個能人,聽說和一個副縣長的小舅子搞對象,我看玄乎,她兩家不般配呀,聽說我們住的這房子解放前就是她家的。”鳳仙沒好氣地說:“盡說破嘴話,不能說點吉利的。” 母親歎口氣說:“說好的有什麽用,如果有用,我寧願燒一柱高香,求菩薩保佑她,怎麽說也是我鳳仙的師傅呀。”

第二天鳳仙去上班,見李師傅沒精打采,眼泡腫腫的。蘇宛霞問師傅是不是感冒了,李師傅苦笑,“是有些不舒服,不過不要緊,過天把就好了。”

學員測試的成績被寫成大紙貼在牆上,成為一些人的驕傲也成為一些人的恥辱。吃過午飯後,人們發現貼在牆上的大紙被人揉成一團丟棄在廢布堆裏。

趙幹事大發雷霆,命令學員車間停下來查找撕下大紙的人,並且說這是一個很嚴重的事件。學員們嚇得都把頭耷拉著,隻有蘇宛霞漫不經心地昂著頭環顧左右。三個組長也都不拿正眼看趙幹事,各自瞅手裏的東西,時不時瞟他一眼。

趙幹事站在車間的中央,仍然在不斷地重複:自己說出來比查出來好,能得到寬大處理。似乎沒人相信他的話,會場成為一言堂,冷場占據了大部分時間,隻有掛在牆上的那隻三五牌大鍾不解人意,滴答嘀噠不停地響。眼看著到了下班時間,趙幹事再次發話:今天不搞明白,誰也別想回家!說完他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趙幹事又走進來,態度又有了變化,他宣布:“我已經掌握了確切情況,知道是誰幹的,但我給這個人一個機會。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希望她自己坦白承認,寫個檢查也就算了。如果在半個小時內她自己不主動,肯定會被開除,哪裏來滾回哪裏去,這個人你看著辦吧!”

會場頓時就像炸藥包,而那不知趣的大鍾嘀噠聲就像燃燒的導火線,把人們嚇得驚恐不安。別看這一個學員工名額,那是從全城五個街道選出來的,可以說是千裏挑一,丟掉了這份工作,意味著永遠再找不到正式工作,學員工們的壓力可想而知。

驟然,一組的一個叫汪家蘭學員工哇地一聲哭起來,大家緊張的心弦繃得更緊了,一齊朝汪家蘭看去,隻看見她慘白的臉上都是淚水,一組長眉峰緊皺,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個被壓力擠碎的人。

幾天以後,這個事件有了結果:汪家蘭的檢查用大字報的形式張貼在原來公布成績的地方,那既是檢查也是保證,五項保證約束了她在廠裏所有的一切言行舉止,甚至包括大小便的次數和時間。鳳仙偷偷地嘀咕:“不知道她是否想過自己有可能會拉肚子,她的保證書裏隻保證每天解一次大便。”蘇宛霞聽她這麽嘀咕,噗哧一聲笑出聲來,“你想得真稀奇古怪,她哪顧得了那些,她要過眼前這關,先保住飯碗子。”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一組長被撤了,回到原來的手工繡花車間當工人,餘青絡破例被提拔為一組長。

下班回家的路上,李師傅悄悄告訴鳳仙:“趙幹事這個人真能,把一組長給擠走了,一組長是手繡車間主任的得意徒弟,本希望能當上機繡車間主任,這樣一來,手繡車間主任的勢利就大了,就可能被提拔為副廠長,這一下她的如意算盤全泡湯了。”她接著又說:“公布成績就是衝著一組長來的,誰知她沉不住氣,鼓動那個丫頭去撕紙,結果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唉,人還得有文化,一個初小生怎能鬥得過一個高小生。”

又過了個把月,廠裏決定成立設計室,李師傅被任命為設計室副主任,三組的人興高采烈,她們為李師傅高興,都說李師傅開始轉運了。鳳仙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她為師傅難過,每看到師傅勉強露出的笑容,覺得那和哭差不多。

李師傅離開三組的那天,機繡車間又進行了一次測試,測試後機繡車間分為兩個組,前二十名的人組成產品組,開始生產正式產品,另一個組還是學員組,繼續學習。趙幹事讓餘青絡擔任了產品組的組長,蘇宛霞擔任了學習組組長。大家對蘇宛霞感到意外,笨手笨腳的人,怎能當組長的?

趙幹事原來的打算,是準備讓鳳仙擔任學員組的組長,他和餘青絡說出自己的意圖,餘青絡卻說:“你好糊塗,生產正式產品一定得質量好,有質量好的產品這才是你的成績,鳳仙手巧,活繡得好,領導來檢查,就盡管往她機台帶,定能給你掙來許多風光。再說,那些學得慢的人,是天生的笨貨,時間不到她們是繡不好的,鳳仙一個毛頭丫頭哪能鎮住那些人?還不如把蘇宛霞派過去,她五大三粗,興許能咋呼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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