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書架上擺著兩幅埃茲拉·龐德的照片,一幅攝於1958年,另一幅攝於 1970年。在後一幅照片中,龐德坐在一張寬大的藤椅中,以堅定而深邃的目光平視前方。我每每注意到他那為藝術所雕刻的額頭,縱橫交錯的皺紋使人震撼。歌德曾經說過,莎士比亞是無法窮盡的;而其實,任何偉大的詩人、作家,都無法用一篇文章、一本書來把他說得一清二楚。埃茲拉·龐德無疑屬於這樣的詩人,他們以其畢生的精力建造詩歌的聖殿,而他們自身的創作隻是這聖殿之中的長明燈。
當代美國評論家們常常慨歎在當代美國詩歌中聽不到“龐德時代的強音”。也許曆史的發展就是這樣冷酷無情:當心靈不再是靈魂的居所,而僅僅被降格為生理感覺器,那麽人們當然就無法期待詩人們能夠站得高,看得遠,像夕陽一樣回憶,像朝陽一樣預言;他們的事業必然狹窄,他們對於世界的一己感受必然無法與人類曆史的進程相溝通。早在數十年前,英國作家阿爾德·赫胥黎就曾為此表示過擔憂和不滿,然而自我陶醉的人們卻更願意傾心於眼前的事實而對生物界的種種可能性一概加以排斥。現在,當我們讀到龐德同時代的人嘲笑龐德未寫過一行好詩的時候,我們不禁要反過來嘲笑那愚蠢地嘲笑他的人;我們不禁會產生這樣一種看法:也許過去和未來都是一派輝煌,隻有眼前是一片黑暗。
我對於埃茲拉·龐德的興趣並不僅僅局限於他的詩歌,我所關心的是他整個的精神世界。龐德是一個懷舊情緒頗為濃厚的人。他似乎並不想從現在出發走向未來,而是要從過去出發,穿過現在走向未來。(這一點同時也決定了龐德對於現實、生活、財富、榮譽等一切問題的態度。)龐德的精神也就是荷馬的精神、維吉爾的精神、但丁的精神。他堅信人類曆史上“那些靈魂的先師將生存下去。”(見其詩 《優伶》 Historion)龐德說過:“最古典的也就是最現代的。”本著這種見解,青年時代的龐德深入研究了奧維德、卡圖魯斯、普羅珀修斯等古羅馬詩人的作品,並將整個西方的視野擴展到遠東。所以,如果我們把有龐德參與發動的“意象主義”運動與法國的“超現實主義”運動做一個比較,我們便會發現,後者麵向未來而前者麵向過去。龐德的這一切努力都是為了他心目中美國文化的複興。“這不是一個嚇唬別人的問題,而是為了使我們自身更強大。我們應當盡量向過去學習,我們應當研究其他民族在同樣的環境下所取得的成功,我們應當思考他們的所作所為。”(見其論文《文藝複興》The Renaissance)
說龐德是一位先知一點兒也不過分。他所獎掖的一大批作家、詩人,後來都成了美、英文學界的中堅。我向往龐德所生活的時代。我仿佛看到葉芝在傾聽龐德對於他詩歌的見解,我仿佛看到他坐在桌前,修改著艾略特的雜亂無章的《荒原》手稿,我仿佛看到他為詹姆斯·喬伊斯的《一個青年畫家的肖像》和《尤利西斯》的出版而不辭辛苦地奔忙。甚至晚年的龐德自己也對那個時代充滿了懷念之情。英國作家約翰·韋恩在其散文《光明來到了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中寫道:“龐德回憶起他那充滿了靈感和日子,那時他文思泉湧,優美清新,······世界是新的,天下似乎沒有辦不到的事。”龐德不僅感動了去伊麗莎白精神病院采訪他的約翰·韋恩,他也深深地感動了我。
我們當然不能僅憑一個詩人在文學界所充當的角色來判斷他的偉大與否。那隻是一種暫時的社會性的角色,隻有“現實主義者”才會對角色感興趣,而急功近利的人永遠無法創作出真正偉大的詩歌作品。因此我要說,龐德是我們偉大的榜樣。當艾略特的《荒原》在1922年發表並轟動了整個西方文壇之時,埃茲拉·龐德似乎全然不以為意。他全身心投入了了《詩章》的創作。實際上,從創作《詩章》開始,龐德的創造力才真正全部地迸發出來。如果說《詩章》像一個燈火通明的大工地,那麽龐德就是這大工地的雄心勃勃的設計者。他沒能最後完成整個《詩章》的創作,我們也無從知道龐德最終希望《詩章》以什麽樣的麵貌流傳後世,但這部包括116首詩(他去世後又發表了若幹首)的史詩讓我不由得把作者與但丁聯係起來。《詩章》(Cantos)的標題本身即與《神曲》的每首歌的標題(Canto)相同。龐德說,但丁寫的是《神曲》(Divina Commedia),而他所寫的是“《迷曲》”(Commedia agnostica)。在這部史詩中,有三個原型主題交叉呈現:奧德修斯的還鄉,但丁的遊曆地獄、煉獄和天堂,以及對於理想的社會秩序或一座想象中的城市的悲劇性的尋索。由此我們發現了龐德精神的核心所在:以“日日新”的勇氣,代表著全人類向絕對的理想邁進。由此我們發現,在《詩章》的創作過程中,龐德超越了他自己,甚至超越了藝術。
從龐德那裏,我們聽到了一種獨特、有力、智慧的聲音。這種聲音自18世紀末、19世紀初以來,我們隻曾在威廉·布萊克和沃爾特·惠特曼等少數幾個人那裏聽到過。這種聲音有著泥沙俱下的氣魄,卻又在這泥沙俱下之中保持著向上,再向上的光輝。誠如龐德在《詩章》中反複強調的那樣:“美是難於接近的。”而龐德卻以他詩句的粗糙接近了美。任何詩歌素材一經龐德之手便統統化作了黃金。我珍藏著一盒埃茲拉·龐德的錄音磁帶。時常在萬籟俱寂的深夜,我聆聽龐德的聲音。他好象就站在我的麵前,頭戴光環,嘴裏發著重重的卷舌音,鏗鏘有力地自言自語。他完全用他自己的聲音說著全人類的事。他使我不由得提筆寫下這樣的詩句:
當月亮無聲地滑過大西洋上空,
埃茲拉·龐德想念全人類。
可以說這就是龐德:他把他全部的赤誠和熱情奉獻給了學習、友誼和創作。是他引發了一場文學趣味和文學實踐的革命。他所要求於詩人的是靈魂深處的激蕩和永不枯竭的創造力。對於那些讀慣了和寫慣了纖細、精巧的詩歌作品的人來講,龐德是一塊岩石。這塊岩石好象過於龐大了,以至於不能和它周圍的光滑卵石和諧相處。它所發射的光芒不美嗎?--它卻要告訴你它的夢想在何方。
因此如果你由於他寫過一些類似於“我?我?我?和你”這樣的詩句而對他不屑一顧,那你就無法進入他整個的精神王國。豪爾赫·博爾赫斯說過:“隻有二流詩人才隻寫好詩。”讓我們首先進入龐德的宇宙,然後再進入他的每一個音節。
通過研究艾略特的哲學和方法,我們可以窮盡艾略特,但我們卻無法窮盡埃茲拉·龐德。的確。龐德不如艾略特那樣慣於把話說得麵麵俱到(他也許稱不上一個嚴謹的批評家),但這是因為,龐德寄希望於他的讀者能夠“運用他的智力,並指望他的智力較為發達。”然而這大概錯在龐德。因為龐德是獨一無二的。有誰能夠象他那樣“在朗吉努斯浩繁的卷帙中獲得有限的歡樂”?如果我們中國的詩人們能夠懂得龐德,我們也就知道了自己的差距所在。至於透過政治的有色眼鏡來觀看龐德,那便是光明正大的荒唐透頂。(我對於龐德唯一的不滿,是他反對猶太人,因為我的老師赫伯特·斯特恩正是一位猶太人。)
現在讓我們一起朗誦龐德《希臘雋語》中的兩行詩:
當我倦於讚頌晨曦和日落,
請不要把我列入不朽者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