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清且漣猗

一條河,這是我永遠的地址……
正文

列那爾: 《自然記事》

(2011-11-10 07:06:09) 下一個

微笑按:這位列那爾真不是蓋的。文字自然,老辣,凝煉,犀利,冷雋之中含著熱情,質樸而富於幽默感。有蒙田的遺風。特別是他字裏行間所透出的生命智慧,讓俺頻頻點頭。這篇《自然記事》與其說是寫不同的動物,倒不如說是寫形形色色的人生。



《牛》

  老牛緩慢地、安靜地過來喝水。他們把脊背挺直,喝著水。水在極輕微地顫動。最後,他們涼快了,似醉非醉,又同時抬起頭,像來時那樣,乖乖地離去。
  但是,有一頭牛留著。
十分溫柔的牧人並無惡意地戳著他臀部的幹糞片,但沒有用處:一頭牛留著,蹄子插在土中,凝視著雙角倒影,忘掉了自身。



《喜鵲》
它全身漆黑。但是,它去年冬天是在田野上度過的,因此,身上還帶著殘雪。


《母牛》
  給她找個名字太難了,結果就沒有給她起名字。她被簡稱為“母牛”,而這名字對她倒最為合適。
  而且,名字有多大關係呢?隻要她吃!鮮草、幹草、蔬菜、穀物,以至於麵包和鹽,她隨便什麽都有,而她也什麽都吃、什麽時候都吃,由於要反芻,還連吃兩次。
  她一旦見我,就用叉裂的蹄子邁著輕盈小步奔走,蹄子的毛皮與腿很相似,就像是白色的襪子。她來到了,相信我一定會給她點可吃的東西,而我,每次都以欣賞的目光看著她,情不自禁地跟她說:“行,吃吧!”
  但是,她消耗東西是為了製奶,而不是肥己,一到固定的時間,她就呈獻出鼓滿的、正方的乳房。她並不吝惜奶,——有些母牛是舍不得的——她很慷慨,隻要稍微擠擠她四個富有彈性的奶頭,她就排空奶泉。她腿不動,尾巴也不搖,而隻用她大而柔軟的舌頭玩耍似的舔女傭人的脊背。
  雖然她過著獨身生活,因胃口很好也不覺得無聊。隻有很少情況下,她才遺憾地哞叫,模模糊糊地思念她最近一次生產的牛犢。不過,她希望有人拜訪。她兩角豎立在額角上,嘴唇饞饞地掛著一線涎水和一絲草莖,殷勤好客。
  男人們毫無所懼地撫摸著她鼓脹的肚子;女人們也隻需提防她的溫存,她們對這樣大的牛如此溫柔感到驚奇。她們做著幸福的夢。



《豬和珍珠》
  豬一放到草地,張嘴就吃,醜陋的嘴臉再也離不開地麵。
  他並不選擇鮮嫩的草。他碰上什麽就咬什麽。他盲目地向前伸著那永不疲倦的鼻子,既像是一把犁刀,又像一隻瞎眼鼴鼠。
  他隻關心使那個已經像隻醃桶的肚子滾圓。他永遠也不注意天氣。
  剛才,他的鬃毛差點兒在中午的太陽光下燒起來,但那有什麽關係?而現在,低沉的雲朵充滿雹子,正伸展著,向草地傾瀉,但這又有什麽要緊?
  不錯,喜鵲在不由自主地展翅逃竄。火雞都藏進籬笆,而幼稚的馬駒子在一棵橡樹下躲避。
  但豬還是留在他吃東西的地方。
  他一口也不放過。
  他的尾巴搖晃著,照樣顯得非常愜意。
  他渾身挨著飛雹,但隻是偶爾咕嚕一聲:
“老是這些肮髒的珍珠!”



《天鵝》
  他像白色的雪橇,在水池子裏滑行,從這朵雲到那朵雲。因為他隻貪饞流蘇狀的雲朵。他觀看著雲朵出現、移動,又消失在水裏。有朵雲是他所想望的。他用喙瞄準它,突然紮下他裹雪的脖子。
  然後,活像是女人的一條胳膊伸出衣袖,他抽回脖子。
  他什麽也沒有得到。
  他一看,驚慌的雲朵已經消失。
  但他隻失望了片刻,因為雲朵未等多久又回來了。瞧,在那水的波動漸漸消失的地方,有朵雲正在重新形成。
  天鵝坐在他的輕盈的羽毛墊上,悄悄地劃行,向雲朵靠攏。
  他竭盡全力撈著幻影,也許,在獲取哪怕是一小片雲朵之前,他就會死去,成為這幻覺的犧牲品。
但是,我在胡說些什麽啊?



《螢火蟲》
  夜幕降臨到困倦的樹林。鳥兒回來了,在樹葉間相互追尋。葉子聲也不比他們的翅膀聲更響。他們很希望能看見點什麽。但是,星星太遠了,而月亮也未落到足夠近的位置。此外,山楂果和薔薇子的殷紅色澤也並不夠。
忽然,為了給鳥兒們的談情說愛照明,諳於調配光度的青苔媒婆燃亮所有的小蟲子。

母雞》
  門一開,她就腳爪並攏跳出雞棚。
  這是一隻平常的母雞,裝飾樸素,從不下金蛋。
  在炫目的亮光下,她猶豫不定地向院子裏走了幾步。
  她首先看到的是灰堆,每天早晨,她都習慣於在那兒嬉戲。
  她在那裏打滾,沾上滿身灰燼。她羽毛鼓脹,雙翅激烈振動著,抖掉昨夜的跳蚤。
  然後,她走到被最近一場驟雨注滿水的盤子前飲水。
  她隻是飲水。
  她小口小口地飲,脖子舉起時剛夠著盤子的邊緣。
  然後,她尋找糧食。
  屬於她的有嫩草,還有昆蟲和遺落的穀粒。
  她啄著,啄著,不知疲倦。
  她時而停下來,挺立著,目光敏銳,嗉囊前凸,頭冠有似當年共和黨人的紅便帽。她在用這隻耳朵和那隻耳朵傾聽。
  而一旦確信並無什麽新鮮事,她又開始尋食。
  她像關節性痛風患者那樣高高舉起僵直的腳。她張開爪子,小心地放下,沒有聲音。
她行走時多像光著腳丫子的人。



《燕子》
  她們每天都來給我上課。
  一聲聲呢喃在空中畫出無數虛點。
  她們引出一根直線,到頂頭猛然一頓,驀地另起一行飛去。
  飛得太快了,花園裏的水塘都無法臨摹下她們掠過時的影子。
  她們從地窖一躍就登上閣樓。她們用輕盈的翎毛筆,把那誰都無法模擬的簽名,一揮而就。然後,一對對地,她們括一個大括弧,晤麵,聚合在一起,在天空的藍色底板上,落下墨跡。
  可是充滿友情的目光還追隨著她們,如果你懂得希臘文和拉丁文,而我認識煙囪的燕子在空中描畫出來的是希伯來文。



《孔雀》
  他今天肯定要結婚了。
  這本來是昨天的事。他穿著節日禮服,準備就緒。他隻等他的新娘了。新娘沒有來,她不該再拖延了。
  他神氣活現,邁著印度王子的步伐散步,身上佩戴著豐富的常用禮品。愛情使他的色澤更加絢麗,頂冠像古弦琴顫動著。
  新娘還沒有到。
  他登上屋頂高處,向太陽方向眺望。他發出惡狠狠的叫喚:
  “萊昂!萊昂!”
  他就這樣稱呼他的未婚妻。他看不到誰來,也沒有人理睬他。習以為常的家禽甚至連頭也不抬一抬。她們都膩煩了,不再去欣賞他了。他下到院子,對自己的美如此自信,所以也沒有什麽怨氣。
  他的婚禮延到明天。
  他不知道如何度過白天剩下的時間,又向台階走去。他邁著正規步子,像登廟宇台階那樣登上梯級。
  他翻起燕尾服,上麵滿綴著未能脫離開去的眼睛。
他在最後一次複習禮儀。



《翠鳥》
  今晚,魚沒有上鉤,但是,我帶回來一種不尋常的情感。
  當我伸著筆直的釣竿,一隻翠鳥過來歇在上頭。
  沒有比他更光彩奪目的鳥了。
  仿佛是一朵很大的藍色花朵開在細長的枝條之端。釣竿在重力下彎曲。我屏住呼吸,因被翠鳥當作了一棵樹而感到十分自豪。
  我堅信,翠鳥不是因為害怕飛走的,不,他準以為自己不過是從這根樹枝跳到了另一根樹枝。



《雲雀》
  我從未見過雲雀,即使黎明即起也是徒勞。雲雀不是地上的鳥兒。
  今天早晨以來,我就踩著泥塊和枯草尋找。
  一群群灰色的麻雀或豔麗的金翅鳥,在荊棘籬笆上飄蕩。
  八哥穿著省長製服檢閱樹木。
  一隻鵪鶉貼著苜蓿地飛翔,劃出一條筆直的墨線。
  牧人比女人還靈巧地打著毛線,在他後麵,樣子相似的綿羊一個接著一個。
  一切都浸潤著鮮豔的光澤,即使是不吉祥的烏鴉也令人微笑。
  但是,請像我一樣傾聽。
  你們聽到了嗎,上麵,在某一個地方,水晶碎塊在一隻金杯裏衝??
  誰能告訴我雲雀在哪兒歌唱?
  如果我抬頭望天,陽光會燒炙我的眼睛。
  我隻得放棄見她的念頭。
  雲雀生活在天上,天鳥中唯有她的歌聲能一直傳到我們這裏。

蟋蟀》
  是時候啦!黑昆蟲遊蕩夠了,停止散步,回去細心修補他亂七八糟的領地。
  首先,他耙平狹小的沙子通道。
  他鋸下細屑,灑到住地入口處。
  他挫倒那株專給他添麻煩的大草根。
  他休息了。
  然後,他給他的微型手表上發條。
  他完事了嗎?表打碎了嗎?他又歇了一會。
  他回到屋裏,關上門。
  他用鑰匙在精致的鎖裏長時間轉圈。
  他又在傾聽:
  外麵沒有一點不安的聲音。
  但他還是不放心。
  他好像抓著一根小鏈條一直下到大地深處,裝鏈條的滑輪刺耳地響著。
  什麽也聽不見了。
寂靜的田野上,白楊樹像手指般伸向天空,指著月亮。



《蛇》
太長了。



《鹿》
我從路的一端走進樹林,而它是從另一端來的。
起先,我以為那是一個陌生人帶著一瓶花前來。
然後,我發現這是一頭鹿,它的角像一棵矮矮的小樹,枝條丫杈,沒有葉子。
最後,鹿一下子出現了。我倆全停住腳步。
我跟它說:“靠攏來,什麽也別怕。我帶著槍,那為的是有氣派,想模仿那些煞有介事的人。我永遠也不會使用槍,我把子彈留在子彈盒子裏。”
鹿聽著,嗅著我的話。我一說完,它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跑,像是一陣風刮得枝條一會兒交叉,一會兒又不再交叉。它逃走了。“多遺憾!”我朝他喊,“我都幻想咱倆一起上路了。我呢,將我所喜愛的草兒親手獻給你,而你,就把我的槍橫在鹿角上散步。”



《狗》
這種天氣,是不能趕波昂杜到外頭去的。風在門底下尖利呼嘯,甚至逼迫它離開了草墊子,尋找著最合適的地方,把可愛的腦袋悄悄伸到我們座位中間。但是,我們都肘靠肘緊挨在一起俯身烤火,於是我給了波昂杜一個耳光。我的父親用腳蹬開它。媽媽罵了它一頓。妹妹則遞給它一個空杯子。
波昂杜打著噴嚏,去到廚房看我們是否已收拾就緒。
然後,它走回來,往我們圈子裏硬鑽,也不怕被我們的膝蓋夾死。瞧!它終於擠到壁爐一角。
它在原地轉了好一陣子,靠柴架坐下,不再動彈。它望著主人們,眼神那麽溫柔,誰都隻能寬恕它。不過,差不多燒紅的柴架和散出的灰燼燙著它的尾巴。它卻還是待著。
我們為它閃開一條過道:“喂,快滾,蠢家夥!”但是,它執拗不動。在野狗的牙齒凍得發顫的時光,波昂杜卻在炎熱中。它毛燒焦了,屁股烤灼著,但強忍住不吠叫,苦笑著,淚水盈眶。



《貓》
我的貓不吃老鼠,它不喜歡吃。它抓老鼠不過是為了拿來玩。
當它玩夠了,就饒恕老鼠性命,去別處遐思,身子坐在蜷曲的尾巴上,天真無邪。
然而,由於貓的利爪,老鼠已死了。

《蝙蝠》
枝頭上一簇簇破布。



《跳蚤》
一粒帶彈簧的煙草種子。



《蝸牛》
他隻會用舌頭走路。



《驢》
長大了的兔子。



《蝴蝶》
這封輕柔的短函對折著,正在尋找一個花兒投遞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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