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墓畔口占》隻有短短的四行: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
這首詩最令人吃驚的地方,就在於展露了一種詩歌的成熟。這種成熟不僅涉及到詩人的心智(特別是生與死,自然與人生的關係,對自身境況的意識),也洋溢在詩歌的語言上(如此幹淨,樸素,洗練,而又富於暗示性);更為重要的、還在於其中所包含的不同層麵的成熟之間的相互協調。
從類型上說,這首詩仿效了悼亡詩的傳統,但由於詩人和被追悼者的關係隻是作家之間的傾慕,所以它在借助悼亡詩的基本情景的同時,又迅速偏離了典型的悼亡詩的圖式,轉而探詢人生的奧義。這首詩的基本場景是,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基前表達他的哀思。對於被悼念的對象。詩人並沒有傾注過多的筆墨。比如像傳統的悼亡詩那樣,大肆渲染死者的品貌。在這首詩中,人們大致可以看出,作為詩人的戴望舒對作為一個女作家的蕭紅,是懷有好感的。這種好感最好被界定成一種作家之間的欽幕,而詩人在傳達這種欽慕時,表現得非常克製,這種克製又透露出一種深沉的品質。所有這些,都是通過間接的方式表現出來的。首先是現象的陳述:“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耗費六小時去給死者上墳,而且完全是步行,這看似平淡的敘述中,卻暗示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深深的懷念。這裏,有兩個精確的細節特別強化了其中的情感意味。一是,時間的細節。詩人和女小說家之間並沒有血統和親情關係,連結他們的隻是一種作家之間的友情。所以,詩人堅持步行六小時,去給另一個人上墳,便顯得十分可貴。因為這種行為不出於義務,而是出於心靈深處的衝動與高貴。二是,曆史的細節,或說,這首詩的寫作年代。它不那麽直接,卻對理解這首詩非常關鍵。這首詩寫於一九四四年秋天。當時整個中國正值烽火連天。在這樣的戰亂環境中,詩人默默地走上六小時去給一個亡故的友人上墳,便顯得意味深長了。也正是在這裏,這首詩開始偏離悼亡詩的傳統範式、加入了談論人的命運、生與死的關係以及對自身生命的意義的覺察的內涵。其次,間接的方式還表現在詩人所使用的一個隱喻:“紅山茶”。這一隱喻非常生動地傳達了詩人對蕭紅的讚美與激賞。在現代文學的傳統中,“茶花”一直被賦予高潔、自然、清純、樸素、秀逸等內涵。這首詩中,“紅山茶”孕育這首詩的感情深度:細膩,深沉,節製,委婉中蘊涵著激情。
在這首詩的前兩行,還有一個對比也運用得非常巧妙。六小時的行程喻示一種“長度”(時間上的,空間上的),而且詩人也點明了它的性質,它令人感到內心的寂寞。也不妨說,在這種“長度”裏,還包含著一種“重”,即它通過寂寞給人帶來了內心的沉鬱,它指涉了我們內在意識中的生與死的關係。而“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這一句,卻閃露著一種動作上的短促與輕逸,隻是那麽輕輕地一放,將一束美麗的鮮花點綴在墓畔。一長一短,一重一輕,透露出詩人內心情感的波折。另一方麵,它們也建構了這首詩層次分明而又曲折跌宕的結構。
“我等待著”,這是詩人對情景的現場說明,也是詩人對自己在時代與人生中所處的位置的一種解釋;更進一步地,還是他對自己在那樣一種位置上他所展現的人文姿態的一種省察。“等待著”什麽呢?問題早已經提出,它們紛繁複雜,涉及人生,自我,生與死,時代的前景,個人的前途,心靈的隱秘的渴望。答案呢?它似乎存係於茫茫天地間。後兩行詩中的轉折句法,也可以理解成一個特殊的悖論。表麵上,“長夜漫漫”代表了一種特殊的時間現象,它獨自流逝,超然於人生,拒不回答詩人在他的心靈裏的追問與等待。而“你”,由於身處冥界,也無法應答詩人內心的期盼與疑問。但在另一個層麵,作為心智成熟的詩人,戴望舒實際上懂得,在某種意義上,他期待的回答(至少是部分)已存在“長夜漫漫,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這樣情景之中。在這種情景中,安詳、恬淡、超然,甚至某種冷淡,都構成了對人生的評價,並將這評價延展到對生與死的領悟中。此外,在這裏,“閑話”一詞,還給這首詩帶來了一種特殊的反諷意味,這種意味反過來又揭示了詩人內心的成熟,特別是在麵對命運多舛的人生的時候。
如果非要談新詩語言的成熟的問題的話,那麽在這首詩中,戴望舒所展現的詩歌上的成熟是令人驚歎的。首先是語言簡樸,幹淨,親近口語,節奏按照詩人內心的情感的波紋進行了錘煉,而且非常諧調。其次,在修辭上,詩人對他早年的誇飾傾向也有所節製,隱喻的運用和詩人對人生的洞察結合得異常準確。再次是結構上的平衡。這首詩在主題上承載了豐富的內涵,也融有多重的對比關係,卻仍然保持著一種藝術的平衡。在視覺上,它展得像一幅畫,而在心理上,它展現為一種從容麵對各種命運的情境。就閱讀而言,它更是符合詩歌的現代趣味。它自身的蘊藉飽滿、自足,有深邃的玄想,又有克製的反諷;同時,也給每一位接觸它的讀者留下了充分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