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清且漣猗

一條河,這是我永遠的地址……
正文

牛遁之: 赤子葦岸

(2011-11-07 12:23:17) 下一個
海子接到北京大學錄取通知書,父母湊錢為他演了一場電影。他第一次在銀幕上看見火車,激動壞了,站起來用手指著,大聲地說:“瞧,這就是大火車!”不知這和他後來的宿命有沒有關聯。海子死於火車,機器,速度。他活在麥子中。 

    類似的,還有葦岸。 

    在昌平,葦岸第一眼就喜歡上了海子,海子也同樣。他對海子的第一印象是“像海水一樣,單純而深厚。”他們很相似,山花山鳥好兄弟,一鬆一竹真朋友。葦岸說,結識一個溫和的朋友,仿佛走進一座陽光普照的果園。葦岸從海子那裏知道了《孤筏重洋》和《瓦爾登湖》,他聽海子談論詩歌,聽海子說想找關於大地的書,而不是小說,不是土壤或地貌的教科書——葦岸寫了《大地上的事情》。要說不同,海子是一根遊走的麥子,是浪子,戴著海浪的帽子;葦岸則是一根葦草,固執地生長在大地之上,傾聽一切輕微的響動。 

    葦岸天性靈敏,一眼就看出了海子的早慧和天才的跡象。他形容海子操縱語言“好比樵夫操縱斧頭”。海子則把他當做最知心的朋友,他喋喋不休地抱怨,在小酒館喝酒,眼鏡被人打碎了,反而感覺舒暢,仿佛從某種極端狀態中得到了解脫。 

    談論自殺,海子頗有氣勢:最理想的自殺是在10000米高空的飛機上,做自由落體。葦岸就要安靜得多,他不願自殺,他是病死的。可在我的心目中,他是餓死的。他隻活了39歲。 

    他們都生活在北京昌平。我也曾在那裏廝混。隻是那時已沒有了海子,也沒有了葦岸。葦岸是1999年走的,我於那一年剛到北京。 

    人沒了,好歹留下了文字。我第一次打開《大地上的事情》,沒幾行,從欣喜,激動,到心痛。它帶給我的震撼不次於一部長篇小說。 

    他的第一句話是:“我觀察過螞蟻營巢的三種方式。” 

    就這麽樸實,準確,像一個田間的科學實驗家。  

    “小型蟻築巢,將濕潤的土粒吐在巢口,壘成酒盅狀、灶台狀、墳塚狀、城堡狀或鬆疏的蜂房狀,高聳在地麵;中型蟻的巢口,土粒散得均勻美觀,圍成喇叭口或泉心的形狀,仿佛大地開放的一隻黑色花朵;大型蟻築巢像北方人的舉止,隨便、粗略、不拘細節,它們將顆粒遠遠地銜到什麽地方,任意一丟,就像大步奔走撒種的農夫。” 

    他有著法布爾的嚴謹,更是心靈的歌手。我好奇地睜大眼睛,跟著他去觀察,想象,像是童年第一次擺弄萬花筒。 

    葦岸從詩歌入散文,詩性極好。他用詩的語言描述大地上的事情——驚蟄時分,柳樹伸出鳥舌狀的葉芽,楊樹拱出的花蕾則讓你想到幼鹿初萌的角。到了春分,楊樹則像一個趕著綠色馬車的老車夫,他鞭子上的紅纓漸漸褪色。啄木鳥敲擊樹幹的聲音仿佛弓的顫響。吃飽了的麻雀飛到樹上,將短硬的喙像北方農婦在缸沿礪刀那樣,在枝上反複擦拭。樗樹上的甲蟲,在類似“芝麻開門”的呼喚聲中,像一頭小象,在孩子們的手上四下走動。而葦鶯的命運,比莎士比亞的悲劇更能刺痛人心。大群的鳥撲網而跌落,像樹葉一般,墜滿網片。 

    他去過天邊小鎮,更多的時候他住在昌平的瓦爾登湖。裏爾克說:“一個詩人,他在山裏有一所寂靜的房子,他發出的聲音像是淨潔的晴空裏的一口鍾。”葦岸生活在都市,心靈至純至淨,他微弱的聲音一旦變成文字,就像是晨鍾暮鼓。 

    他看麻雀—— 

    “麻雀在地麵的時間比在樹上的時間多。它們隻是在吃足食物後,才飛到樹上。……麻雀蹲在枝上啼鳴,如孩子騎在父親的肩上高聲喊叫,這聲音蘊含著依賴、信任、幸福和安全感。麻雀在樹上就和孩子們在地上一樣,它們的蹦跳就是孩子們的奔跑。樹木伸展的願望,是給鳥兒送來一個個廣場。” 

    葦岸用人的眼睛看動物,卻沒有人的自我和霸道,也無俗氣。他是純真的孩子,與這些單純、可愛的動物並無二致。 

    對於麻雀的叫聲,我們是再熟悉不過的。據說孔子女婿公冶長能懂鳥聲,可惜曆史並無詳盡記載。善於觀察的法布爾提到麻雀的叫聲,也隻是說它們“唧唧喳喳”地吵鬧玩耍和鬥嘴,要麽聊著白天見過的奇聞趣事。在關於麻雀叫聲的文章中,比較詩意的是周作人的《鳥聲》,他在結尾寫道:
 
    麻雀和啄木鳥雖然唱不出好的歌來,在那瑣碎和幹枯之中到底還含一些春氣:唉唉,聽那不討人歡喜的烏老鴉叫也已夠了,且讓我們歡迎這些鳴春的小鳥,傾聽他們的談笑罷。
 
    “啾晰,啾晰!”
 
    “嘎嘎!” 
 
    以周作人的老到加童心,不相幹的鳥聲成了一場對唱和合奏,或者交談。
 
    可是葦岸,一個詩人,儼然成了科學工作者——
 
    “黎明,我常常被麻雀的叫聲驚醒。日子久了,我發現它們總在日出前20分鍾開始啼叫。冬天日出較晚,它們叫得也晚;夏天日出早,它們叫得也早。麻雀在日出前和日出後的叫聲不同,日出前它們發出“鳥、鳥、鳥”的聲音,日出後便改成“喳、喳、喳”的聲音。我不知它們的叫法和太陽有什麽關係。” 

    我疑心那麽平靜、嚴謹的他,也有幽默的一麵,一隻鳥竟然叫自己的名字“鳥”。 

    葦岸力求精準,有據,詩性,在細節上取勝,很多地方超越了他的前輩布封和法布爾。比如: 

    “麻雀和喜鵲,是北方常見的留鳥。它們的存在使北方的冬天格外生動。民間有‘家雀跟著夜貓子飛’的說法,它的直接意思,指小鳥盲目追隨大鳥的現象。我留意過麻雀尾隨喜鵲的情形,並由此發現了鳥類的兩種飛翔方式,它們具有代表性。喜鵲飛翔姿態鎮定、從容,兩翼像樹木搖動的葉子,體現在各種基礎上的自信。麻雀敏感、慌忙,它們的飛法類似蛙泳,身體總是朝前一聳一聳的,並隨時可能轉向。” 

    麻雀的飛行像是蛙泳,不由得讓人讚歎。他還觀察到麻雀行走用雙足蹦跳,它們行走像公雞那樣邁步。 誰會輕易把這些不相幹的家夥們湊在一起呢? 

    麻雀是鳥類中的“平民”,它們淳樸,有生氣,散布在整個大地。它們是人類卑微的鄰居,在無視和傷害的曆史裏,繁衍不息。麻雀老了,葦岸寫道: 

    “在我窗外陽台的橫欄上,落了兩隻麻雀。那裏是一個陽光的海灣,溫暖、平靜、安全。這是兩隻老雀,世界知道它們為它哺育了多少雛鳥。” 

    麻雀很不起眼。我們一度認為麻雀是害蟲,曾經幹過舉國打麻雀的蠢事。葦岸也是那個年代過來的,可他在《一個人的道路——我的自述》中說:“我從小就非常心軟,甚至有些極端。我不能看屠宰牲畜或殺一隻雞。”他心痛地講,雛雀成長中,總有失足掉入井裏的。此時如果挑著水桶的大人出現,這個不幸的小生靈便還有獲救的可能。他在《上帝之子》一文中,對羊的悲憫讓我想起楊鍵的《冬日》。有時我習慣把葦岸、楊鍵和雷平陽聯係在一起。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性吧。我還會想起豐子愷,偷了家裏的母雞,揣進長袍,慌慌張張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放生。想到在西部遇到的年輕喇嘛,因為看到牛被宰殺時流淚而執意出家。前些日子和唐不遇、容浩小聚,發現容浩因為同樣原因不吃牛肉。容浩純真,心軟,善良。 

    逃離人的網羅,麻雀總是自在、快樂的。他眼中的麻雀像是住進了理想國—— 

    “兩隻麻雀蹲在輝煌的陽光裏,一副豐衣足食的樣子。它們眯著眼睛,腦袋轉來轉去,毫無顧忌。它們時而啼叫幾聲,聲音樸實而親切。它們的體態肥碩,羽毛蓬鬆,頭縮進厚厚的脖頸裏,就像冬天穿著羊皮襖的馬車夫。” 

    體態肥碩,羽毛蓬鬆,儼然一位將軍;腦袋縮在脖頸裏,轉眼變成了馬車夫。大自然充滿趣味,難怪葦岸對《紅樓夢》提不起興趣。再繁華的人間世,也比不上動植物的豐富和單純。人世的泥淖總會令人失望,看著這些單純的生靈,我們又怎會心生煩惱呢?雅姆說:“讓我有時恨男人的一個原因,就是他們不夠純潔。”
 
    雅姆不會討厭驢子,葦岸不會厭棄麻雀。 

    麻雀成了世界的主人,它們旁若無人。豐子愷曾向螞蟻默默敬禮,把兩隻螞蟻稱為“他們”。編輯改成“它們”,豐子愷一肚子不高興,要求編輯改了回來,並且一再叮囑,以後不許這樣了。因為豐子愷是居士,在佛教看來,眾生平等。

    這也是葦岸的心靈世界。他在新疆於田看到羊被宰殺的血腥場麵,語氣平靜地說:“從海洋來的雨,還要被河流帶回海洋。那吃草的,亦被草吃;那吃羊的,亦進羊的腹裏。” 

    這裏無關修辭,而是心靈和信仰。 

    葦岸還專門寫過一首詩《麻雀》: 


        它們仿佛是太陽的孩子 
        每天在太陽身邊玩耍 
        它們習慣於睡覺前聚在一起 
        把各自在外麵見到的新鮮事情 
        講給大家聽聽 
             ……
             它們的膚色使我想到土地的顏色

 
    心到了,眼就是活的。他把麻雀寫得多像雅姆筆下的驢子。葦岸一直熱愛著雅姆,臨終前囑托,在他死後不放哀樂,要把骨灰撒進麥田,讓樹才為他朗誦雅姆的《為他人得到幸福祈禱》。  

    河邊的巫女在迷醉後與酒神溝通,葦岸又是憑借什麽,與大自然息息相通?究竟是怎樣的心懷,可以感受到“麥子是土地上最優美、最典雅,最令人動情的莊稼”? 

    他和海子一樣,是麥子的好兄弟,是螞蟻、野兔、羊、榆莢和穀雨的好夥伴。他和雅姆一樣,喜歡那些最不起眼的動物勝過一切。

    葦岸的閱讀量大得驚人。

    從古希臘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到《米斯特拉爾全集》,從古羅馬瓦羅《論農業》到佩皮斯《日記》,從拉布呂耶爾《品格論》到芬蘭農民作家耶爾內費爾特《土地屬於大家的》,從西配倫《農舍》到奈瓦爾《東方遊記》,從希梅內斯《小銀和我》到聖皮埃爾《大自然的研究》,從米什萊《米什萊散文選》到張承誌《心靈史》……實在太多了,他的書單像一列長長的火車。 

    他準確記得,西班牙詩人希梅內斯對於驢子的深情讚頌:你耐勞,深思,憂鬱又親切,是草地上的馬可·奧勒留。他對《百年孤獨》信手拈來,“世間萬物都有生命,一切在於如何喚起它們的靈性……”“一輪憨厚、鮮紅、像破磚碎末般粗糙的紅日照亮了世界,這陽光幾乎像流水一樣清新。” 

    我驚訝不隻是他的文采和記憶力。我覺得這些不僅僅屬於視覺。 

    驚喜的當兒,他又突然變成了哲人,或者聖徒:“觀看落日,大有守侍聖哲臨終之感”,仿佛盛大的落日是再也升不起來了。“世界上的事物在速度上,衰落勝於崛起。”從落日到死亡,葦岸悲從中來。落日有守伺臨終的聖哲,帶著一種恢弘的氣度和悲壯,讓人想起多多的詩句“夕陽,老虎推動磨盤般莊嚴”。

    也許和他學哲學有關,他有時是哲人型詩人。他想象雪——“雪也許是更大的一棵樹上的果實,被一場世界之外的大風刮落。”這是特朗斯特羅姆的奶牛,在宇宙的大幕中哞哞地叫著,可以讓我們偷擠它的牛奶。這是佛的慧眼,世界之外的世界,一葉一如來,一粒沙包含整個世界。這是北歐神話中的宇宙樹,我們隻是生活在其中很小的一根枝椏上。
 
    葦岸是大地的守望者。

    他和海子同聲相求。海子曾寫下《梭羅這人有腦子》,他多次提到梭羅和他的《瓦爾登湖》:“要是沒有兔子和鷓鴣,一個田野還成什麽田野呢?……不能維持一隻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貧瘠無比的。”“看到一隻在田野上空徒勞盤旋的鷂子,我想起田野的往昔的繁榮。”葦岸也正是這樣,閱讀大地,書寫大地,守望大地。在他們眼中,土地和土地之上的一切生靈,是應當被熱愛、被尊敬的。

    我想到先秦。孟子的“魚和熊掌”雖是一種言語機鋒,但也流露出國人對動物的漠視。《孟子》記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更是一個說明。《易經》最後一卦“未濟”卦辭雲,“小狐汔濟,濡其尾,無攸利。”小狐狸快要渡過河的時候,尾巴被打濕了,不吉利呀!這個不吉利的征兆,似乎成了動物命運的讖言。再看看甲骨文中提到的多少生靈,早已絕跡。字如圖畫的“鹿”,奔跑時濺起塵土,就成了“塵(塵)”,行在林間就成了“麓”;還有身上布滿斑點的 “豹”,樣子凶蠻的“虎”,中原人竟然創造了象形的“象”,都哪裏去啦?那是田野的往昔的繁榮。 

    葦岸是素食主義者。
 
    樹才曾對我說起葦岸。1999青春詩會在聊城舉行,因為舉辦方經費不足,早早結束,樹才便獨自去了濟南。他好像預感到什麽,匆匆趕回北京,這已經是葦岸的彌留時刻。幾天之後,葦岸走了。按照樹才的說法,“葦岸死的時候隻剩下骨頭。”
 
    在一條長長的石子路上,樹才告訴我,葦岸住在昌平,每次到市區,都要在馬甸下車,找他小聚,然後再去辦自己的事情。1998年的冬天,在一家小餐館裏,兩個人吃剩飯菜,服務員遞來塑料袋,葦岸突然嚴肅起來:“樹才啊,我們以後再也不能使用塑料袋啦,它們會汙染環境的。”
 
    在葦岸病重期間,為了給他補養身體,樹才買過3隻甲魚,連同王家新拿手的燉雞,一起燉好了去看望葦岸。可是葦岸後來說什麽也不肯吃了。他說,信仰大於保命。
 
    雷平陽在《紀念葦岸》中用近乎記敘的文字寫道: 


        這一個堅強的素食主義者 
        在病重之時,曾努力地為愛他的人們 
        吃雞、吃魚、吃鴿子,直到他那虛弱的身軀 
        布滿了汗水,可在彌留之際,他又說 
        “保命大於信仰,這是墮落” 


    這就是葦岸,最後一次撞擊我們的心靈。 

    他死得像聖徒一樣莊嚴。 

    今天的學者喜歡從道德層麵評價葦岸:非暴力主義,和平主義,大地的道德等等。但我更讚同法國女詩人諾阿伊對雅姆的評價: 

    “同他的聖水相比,我寧肯要他的露水。” 

    我覺得葦岸也如是。像他這樣的人,早就超越了道德的尺度。如莊子和尼采主張的,超越道德,回歸赤子。 

    葦岸做到了。他一直是一個純真的孩子。他不無悲傷地說,“成人世界是一條濁浪滾滾的大河,每個孩子都是一支歡樂地向它奔去的清澈小溪。”他喜歡看孩子嬉戲,他們有許多玩具,不像成人,“大人告別了童年,就像遊戲像玩具一樣丟在了一邊。”生性自由的孩童,就像小馬駒——何謂天?牛馬四足是謂天。葦岸和莊子都有一顆自由飛翔的心靈,“每一匹新駒都不會喜歡給它套上羈絆的人。” 

    他喜歡把孩子的字跡和鳥的叫聲聯係在一起。 

    詩意地棲居,純淨如赤子,愛一切生靈。這是我們從葦岸身上感受到的。 

    一眨眼,我們就要把自己交出去。遍周世界種種美好,我們感受到了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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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甲老翁 回複 悄悄話 保命大於信仰,這是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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