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垚喝到第二杯茶,才覺得手腳有了知覺,他放下老娘的保溫杯,咧開終於有知覺的嘴角,笑說,“媽,我不冷。”
白茹玉用大外甥女的濕巾擦幹淨臉上的眼淚和灰土,讓大妹妹給她梳好頭發,紅腫著眼睛,重重地哼了聲。她知道兒子脾氣,畢竟是客人,又是這種場合,不好太過,於是聲音嘶啞地說,“開席了,你和我們在屋裏吃,外麵的人要喝酒。”
張垚喝茶的時候,見大表妹跟二姨笑著咬耳朵,估計二姨知道了他沒穿秋褲的事,還好二姨沒當眾提,不然屋裏又要有人被老娘借題發揮罵一頓。聽老娘讓他留在屋裏吃飯,他趕忙說好,屋裏都是女人,喝不喝酒他不在乎,畢竟屋裏暖和。
白家女人孩子在圓桌邊依次坐下,其它女人圍坐在另外幾張桌上,菜陸續上來,表舅在鎮上餐館訂的,直接送過來,白家這桌的菜不論數量還是質量,明顯最好。
張垚看著麵前盤子裏結的一層紅白相間的油膩,一點胃口都沒有。
白家女人都沒胃口,參加大舅葬禮本就心情不好,自家孩子個個凍成那樣,誰還吃得下?一桌人低頭坐著,沒人動筷子,更沒人說話,小表妹難得沒拿出手機。其它幾桌見白家女人不說話,沒人過來沒話找話,隻低頭吃飯,真惹惱白茹玉這“東城母老虎”,夠在座的每人喝一壺。
院裏聲音嘈雜,男人們脫去孝服,舉起酒杯,喝酒,勸酒,吆喝說笑的聲音此起彼伏,更顯得屋裏安靜異常。
張垚喝過茶已經不冷了,他見沒人動筷子,悄悄踢了踢身邊大表妹,示意要離開,他不在乎和女人坐一起,他沒胃口,剛才老娘見他凍的慘樣明顯忍著沒罵人,若讓老娘再看到他不吃飯,下來真不知道誰要挨罵了。
院子裏擺滿桌子,擠擠挨挨坐滿男人,桌上擺著高高矮矮的酒瓶,菜品顏色豐富,兩個表舅喝得臉通紅,在挨桌敬酒,白家父子自然在主桌,麵色嚴肅地跟身邊領導模樣的人說話。
見沒人注意,張垚順著牆邊走到院門外,下了台階就聽見靈棚那邊熱鬧異常,他雙手插進棉服口袋,慢悠悠走過去。拐過幾座磚房,能看見場子裏完全變了模樣,從兩個小時前的喧囂變得格外熱鬧。紙門拆了,紙人燒了,花圈放在墓地,騰出的空地擺滿各種顏色的桌椅,男女分桌坐,男人或坐著談笑,或離桌敬酒,女人們大都帶著孩子埋頭吃飯。靈棚裏擺了兩桌,一桌和尚,一桌道士,他們安安靜靜地吃飯,臉上都帶著功德圓滿的喜氣洋洋。
張垚突然就明白了表舅們的心思。若在縣殯儀館操辦,程式化的簡單儀式後,最多家人聚在一起沒滋沒味、唉聲歎氣吃頓飯,哪及得上眼前的熱鬧風光。大舅公去世了,熱鬧風光與他無幹,表舅們可要靠著這熱鬧風光生活的。人生在世,選擇不同,有人喜歡獨行,有人喜歡熱鬧。
身後有笑鬧聲靠近,突然有人撞了下張垚肩膀,停下看他一眼,見他低著頭沒啥反應,就和後麵幾個年紀不大的小夥子勾肩搭背,向飯桌那邊走。
張垚突然感覺渾身冰涼,雙手發抖,抖得他握不住口袋裏冰涼的手機。他告訴自己要鎮定,一定要鎮定,也許是凍得眼花了,他一定要看清楚,他必須要看清楚。
張垚跟在幾個年輕人身後,慢慢向飯桌方向走。
幾個年輕人回到飯桌邊坐下,繼續眉飛色舞地喝酒。
張垚看看四周,發現個合適的空座位,慢慢挪過去,坐下來。這一刻,他慶幸自己穿著白雪川的舊棉服,慶幸自己為了保暖打扮得怪異至極,沒人會在意丁家的飯桌上多個穿著白家公司衣服的人,也沒人搭理他,周圍人都熟絡異常地聊天。
張垚坐在紅色塑料凳上,也許凳子很久沒人坐,一坐下來,冷氣順著大腿瞬間傳遍全身,正好讓他腦子更清醒。他預想了下拍照角度,慢慢拿出手機,調成自拍模式,先認真給自己拍了幾張自拍,又左晃右晃地擺姿勢,好像要找個合適角度,直等到合適角度又拍了幾張照片,然後他側過身,像是要避免過於強烈的日光,好仔細看看自拍照,悄悄把手機清晰度調到最大,對著左前方地下,又認真拍了幾張。拍完預想中的照片,他抬起頭,在宴席上來幾張自拍的,哪桌都有,沒人注意他的小動作,他推了推桌上的飯碗,慢慢站起身,盡力讓自己動作不引人注目,離開了。
中秋節初一二班聚會,坐在他右手的李燚,失手碰翻的半碗辣椒油掉在他腳邊,他穿的白色高幫運動鞋右腳外側全被辣椒油浸透,家裏保姆刷得認真,油沒刷掉,紅色裝飾邊顏色刷掉不少,他無論如何不會再穿那雙鞋,送給了青山,青山不在乎鞋上沒涮掉的油漬和裝飾邊顏色深淺,每天都穿。
剛在路邊撞過他的人,那個穿迷彩夾克染紫色頭發的小夥子,腳上穿著秋天他送給青山的鞋子,不用看鞋裏的限量版號碼,他瞥見鞋邊沒涮掉的油漬和淺色鑲邊條就知道了。
青山的鞋為什麽會穿在這人腳上?不論什麽原因,他都想知道。
李燚呢,他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