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白茹玉說的,張垚這些輩分低的外姓人不用上前湊。起靈後,兩個表舅和四個兒子抬棺去墓地,其餘人抬著花圈、舉著紙人跟在後麵,沒人搭理自始至終空手的兄妹三個,他們走在長長的送喪隊伍最後,慢騰騰走到墓地,小表妹一路上使勁拽著張垚衣袖,到了已挖好的墓地,小表妹更就勢遠遠停住不想上前,好像棺材裏真裝了大舅公似的,任他和大表妹怎麽解釋都沒用,反正沒人注意,他就和兩個表妹找了個背風處站著。
“阿嚏,阿嚏”張垚連著打了兩個噴嚏,大表妹忙從包裏掏出紙巾,抽出一張塞在他手裏,小表妹墊起腳,把棉服帽子拉起來罩在他頭上,再用力扣緊扣子,以防帽子再被風吹落。
張垚狠狠擤鼻涕,用過三張麵巾紙才覺得舒服。三人離墓地最遠,不算大的聲音完全被那邊高亢的哭聲和響不停的鞭炮聲掩蓋。
小表妹跺了跺腳,背衝著墓地,好讓後背抵住冷風,雙手捂著耳朵,抱怨說,“再站10分鍾,還說不好我和哥誰先感冒呢?”
大表妹把小表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捂了捂,說,“再忍忍,已經填一半土了!”
張垚一手抓住一個表妹一隻手,分別放進棉服兩側口袋,安慰說,“來,哥給你們暖暖,回去請你們蒸桑拿。”
小表妹被逗得咯咯笑,“哥,蒸完桑拿我請你吃火鍋。”
張垚笑罵,“明知道哥的胃吃不起火鍋還說請我,我要去華堂喝海鮮粥。”說著又打了個噴嚏,好在這次沒流鼻涕。
大表妹突然問,“哥,你沒穿秋褲吧!”
張垚愣了下,反問,“你穿了?”
大表妹低下頭,掩飾著笑臉,低聲說,“我媽說要來,我就穿了兩條打底褲!”說著,跺了跺腳,想跺掉黑色高統靴上厚厚灰土,可惜不論她使多大力氣,灰土還是把黑色高統靴遮得嚴嚴實實,就連她的淺藍色破洞牛仔褲上也能明顯看出灰土印記。
小表妹聽見兩人對話,問張垚,“哥,你真沒穿秋褲啊?大城市人咋不穿秋褲?”
張垚不以為然,“什麽大城市小城市,上次我穿的秋褲還是小姨給買的,高一還是高二來者?”
兩個表妹互相看了看,一起笑說,“活該你感冒!”
張垚在口袋裏攥住兩人的手,用力捏了捏,兩人故意哎喲哎喲地跺腳低聲叫,小時候總這麽鬧。
墓地那邊的哭聲終於停下,兩個表舅領著大隊人掉頭回來,張垚還讓兩個表妹把手都放進他棉服口袋,用稍有溫度的手掌握住兩個表妹冰涼的小手。
回到大舅公,哦不,現在是丁家祖屋,院子裏人來人往,抬桌子的抬桌子,拿椅子的拿椅子,上菜上酒地忙不停,仿佛上一場大戲剛落幕,眾人忙著重新布置舞台,準備下一場戲。
大表妹示意三人去右手灶間。說是灶間,其實是三間敞亮的屋子,擺滿桌椅板凳,一進屋,有人大聲說,“看看,這說著呢,人就來了。”
人讓開,白茹玉和她嫂子坐在正中間的圓桌邊,其他人圍在她倆身邊,站了一圈。白茹玉形象實在不好,原本盤得順滑端正的發髻被風吹散亂不說,幾綹頭發更是胡亂貼在臉上,眼睛腫得完全看不出雙眼皮,衣服上明顯有層灰土,褲子更髒,膝蓋以下全是土,長統靴已看不出本色。剛張垚離得遠,沒看見白茹玉在大舅公墓前哭得聲嘶力竭的模樣,不然他也要改變下對老娘哭技的看法。白茹玉這回是真傷心,大舅讓她想起了從前,那些雖苦猶甜的日子,那些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白茹玉小妹妹一把拉過張垚,推到白茹玉麵前,說,“你這孩子,看凍得熊樣,快過來喝口熱水暖和暖和。”
勸一個母親保重自己可能效果不明顯,若提醒一個母親關心下自己的孩子,立竿見影。
白茹玉睜著腫脹的眼睛,看著眼前的張垚,她那日常精致挑剔的兒子穿著白家企業標識的舊棉服,衣服肥大得像個布口袋,就那麽隨隨便便把人裝了進去,棉服帽子緊緊係在脖子上,還是沒遮住壓在眼睛上的鮮紅絨線帽,更沒遮住從棉服帽子邊漏出的白布條。兒子從來蒼白的臉被風吹得紅一塊,黑一塊,眼睛紅通通的,鼻尖更紅,嘴唇卻是青紫色,褲子上掛了層厚厚灰土,腳上的鞋早就看不出顏色。這樣的張垚還把凍得直哆嗦的妹妹們的手放在他口袋裏暖和。刹那間,她對兒子的心疼立時轉變成對兩個表哥的不滿,從以前的五分變成十二分不滿再加十分恨意,她接過大妹妹遞上來的保溫杯,咚地一聲使勁頓在桌上,屋裏的說話聲都停住了,立刻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