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表妹緊緊握住張垚的手,跟他一起來到紙門邊桌前,大表妹在白紙上用黑色簽字筆寫上三人姓名,站在桌後的中年人底氣十足地大聲唱出姓名,張垚聽來,覺得那人聲音高得足能壓過身後的樂隊。
張垚領著兩個表妹穿過靈棚外紙門,門和棺材之間跪滿了哭靈的男女老少,個個渾身縞素,聲嘶力竭,涕淚橫流,除了表舅兩個小兒子,他誰也不認識,兩個小兒子一個燒紙,一個回禮,見三人進來,立刻收起臉上百無聊賴的神情,直起身點頭致意,哭靈的見主家表情,哭聲立馬高了兩度。
棺材正前方用黃白兩色新鮮菊花做的花圈正中央鑲了張大舅公的黑白照片,老人家麵色嚴肅地看著來哭靈的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像從前的慈祥溫和,也不像生病後的心事重重。照片兩側分列著同樣用黃白兩色新鮮菊花做的花圈,每幅挽聯上都寫滿名字,張垚掃了眼,挽聯上的名字除了縣上村裏的各類頭頭腦腦,白家所有公司,包括他和兩個表妹都赫然在列。花圈外麵放著紅色條案,西瓜大的香爐放在中間,香爐邊點著兩根胳膊粗白蠟燭,白蠟燭底下結了甜瓜樣兩堆燭淚,案上堆滿瓜果,米飯,饅頭、點心、還有乳豬和全雞。
小表妹最怕全雞全鴨這類頭腳齊全的禽類,進了靈棚就沒敢抬頭,隻死死攥住張垚的手,生怕張垚把她留下。
張垚看著腳下鋪的三個看不出顏色的墊子,輕輕握握兩個表妹的手,示意兩人跟他一起鞠三個躬,他長到28歲,沒給誰磕過頭,實在難為他,至於讓他放聲大哭,嗯,又挑戰他底線了,他也沒當眾哭過。
表舅兒子們倒也沒計較他們的行禮方式,依舊恭恭敬敬回禮。
三人從靈棚出來,正快步向外走,坐在另一邊桌子後麵的人叫住他們,“過來領下錢。”那人用三根手指捏著白信封,笑眯眯示意他們去拿。
大表妹膽子大,伸手接過三個白信封,問,“咋還給錢?”說著,踮起腳,探頭看了眼桌子後麵。
那人看兄妹三人裝束不像本地人,得意地解釋,“主家說了,來哭靈就能領錢,你們城裏人沒見過這陣仗吧?”
離開靈棚,張垚被大表妹一路拽著穿過人群,來到拐角牆邊人少的地方,大表妹揮著手裏白信封,揚起下巴,問,“猜猜裏麵裝了多少錢?”
張垚想都沒想,說,“100”
小表妹白了張垚一眼,“我猜就10塊,大舅公可摳了,我媽說每次去看他,他給我媽拿的蘋果都是放好久沒法吃的。”
大表妹對著太陽舉起信封,三個腦袋湊到一起,能清楚看見薄薄的白信封裏麵裝著大大的紅票子。
小表妹發出痛苦的嚎叫,“大舅公這回咋這大方?”
“不是大舅公大方,是表舅大方!剛我看見,桌子下麵好幾個紙盒子,有滿的有空的。”大表妹說完,意味深長地笑。
小表妹不滿地哼了聲,“路上我媽跟我抱怨,說表舅總跟她哭窮,一個哭完另一個也來哭,都說沒錢給大舅公辦白事,哼,照他們今天這樣子撒錢,咱舅也得哭窮!”
張垚不好跟著兩個表妹說表舅是非,對小表妹說,“我那份你拿著吧。”信封裏的錢若來自白家,誰拿著都行。
小表妹立刻推著大表妹手上的白信封,恨恨地說,“我才不要呢,姐,你先拿著,給誰都行,我又不是來拿這錢的,是我媽非讓我來的。”
大表妹到底大幾歲,兩根手指撚著信封,嫌棄地皺著眉頭,“要在市裏,拿到這錢我扭頭就捐了,在這我誰也不認識,你讓我給誰去?”
小表妹嘟噥著,“你愛給誰給誰,我不要,也不管。”
張垚從大表妹手裏接過信封,取出裏麵嶄新的紅票子,裝進棉服口袋,把白信封團了團,扔在地上,說,“既然都不要,我拿去送人。”他正好周一全都給青山。嘁,人和人之間可以用金錢表明態度,金錢本身有啥態度?
“快點,快點!再晚趕不上了!”牆邊猛地轉過幾個人,一溜煙向著靈棚方向跑去,腳下踩出道道煙塵。
兩個表妹捂住鼻子,退後靠向院牆,張垚站在原地沒動,看著那幾人背影。有人穿了雙白色高幫運動鞋,紅色裝飾線做得很有特色,從前他穿的時候,識貨的都要問問鞋的價錢,再用羨慕的眼神看看他。有天李燚喝多了,失手撒了半碗辣椒油在鞋上,家裏保姆刷了幾遍都說刷不幹淨。他有很多雙限量版白色高幫運動鞋,這鞋說不上多貴,買了幾年了,更沒啥特別意義,他就送給了青山,感覺青山的腳應該跟他差不多。
“哥,走了!”小表妹拽了拽張垚衣袖。
張垚回過神,苦笑著搖搖頭,鞋子做得真像,遠遠看去,連他自己都嚇一跳,除非看到鞋裏麵的限量版編號,他也分辨不出鞋子真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