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燭

同坐西窗下,盡聽風雨聲
個人資料
正文

《長河兩岸》005 此岸--知音 (2)

(2021-07-07 17:39:57) 下一個

 趙海山和薛啟正沿著黑色小路在林間曲折繞行,終於在近山頂處,看到了建在叢叢桃花後的亭子。亭子不大,尋常人家客廳大小,半舊、全木、原色,重簷六角,每個角上掛著拳頭大小的古舊鈴鐺,從黑黢黢的小路下去,接著三階錚亮的水泥台階,就到了。

亭子正中放著嶄新的紅木圓桌和六把扶手椅,桌上鋪著白桌布,除了薛啟正常用的不鏽鋼保溫杯,還放了通常待客用的藍花茶杯,蓋著杯蓋,顯然已沏好了茶。熾烈的陽光被亭子後的山崖擋住,還是能看見桌子正中放著三個長方型琴盒,靠外的兩個趙海山熟悉,是薛啟正常用的,靠裏那個顏色深,應該就是薛啟正剛才提到的那把。

趙海山和薛啟正走進亭子,一個四十歲左右,戴眼鏡、圓臉、穿長袖白襯衫的中年人迎上來,“首長,您來了!”

薛啟正指著來人,給趙海山介紹,“唐海濤唐秘書,這位就是趙海山趙大教授。”

唐海濤趕忙伸出手,熱情異常,“趙教授,您好,久仰您的大名!”

趙海山和唐海濤握了握手,微笑說道,“唐秘書,你好!”

薛啟正挑了把能看景的扶手椅坐下,打開自己的杯子,吹了吹,喝口茶,“小唐,你不是喜歡曆史嗎?以後有問題就去問趙大教授,不過他可是個大忙人,我約他喝茶聊天,他都要先看看哪天有空!”

唐海濤微微弓著身,隨著薛啟正笑笑,“好啊!首長,認識了趙教授,我以後肯定常打攪!”說完衝兩人點點頭,退到亭外不遠處的電瓶車上,和兩個便衣一起,分別站在亭外的三個點上。

趙海山繞著亭子走了一圈,發現薛啟正的位置視角最好,就臨著薛啟正坐下,端起杯子,打開杯蓋,一股茶香合著水汽撲來,茶顯然是算著時間沏的,入口清醇,品後微甜,是應季新茶。趙海山喝了兩口茶,放下茶杯,看向亭外。

坐在趙海山的位置向外看去,視線平齊處,一疊一疊的山,高矮錯落,入目是青灰色,細分辨,近處的山偏綠,遠處的山偏灰,山後是藍得如細細渲染過的天空,幾縷如絲的白雲鑲嵌在天上,人坐住不動,能感覺到那幾縷流雲在緩緩滑動。視線微微向下,正看見一段碧藍長河真如玉帶在山穀間,纏繞,回旋,看不見來處,更不知去處。身後是嘩呤嘩呤水聲,從長滿青苔的石頭縫隙裏滲出的縷縷細細水流匯聚起來,沿著石壁淌下來,再滲進石縫裏,刹時沒了蹤影。左側是片看不到邊際的碧桃花,正是韶華最盛時,朵朵花飽滿地盛放著。細細的風從高處吹來,亭角的鈴鐺鈴鈴作響,有弱有強,時強時弱,是整個天地間唯一的聲音。

“大半年了,就現在這會我最自在!”薛啟正放下茶杯,先開口打破了沉默,卻依舊看著遠處的山。

趙海山自然明白薛啟正話裏的深意。從去年下半年到現在,不同媒體上的各路消息波詭雲譎,種種解讀,薛啟正身在其中,自然會有不為外人道的心路。趙海山從少小至今整日研讀的史書裏,充斥的全都是這樣的故事,還有什麽不明白?隻是,眼下,對薛啟正的這番感慨,不論安慰還是勸勉的話,哪怕作為多年老友,也不知從哪裏開口才合適…他衝桌上的琴盒努努嘴,“剛才說了,今天你點,你說哪段咱們就來哪段,我奉陪到底就是!”

薛啟正大聲叫了句好,臉上的笑意這才直達眼底,探身把深色的琴盒推到趙海山眼前,“來,趙大教授,你先看看這琴咋樣?”

趙海山低頭仔細打量眼前深棕色的琴盒。當年,謝老先生不但教趙海山琴藝,還給心愛的小外孫留下了一大箱老唱片,十幾把異常珍貴的京胡和在當時看來一筆不小的存款。老唱片不少都是絕版,別說市麵上根本找不到,就是本省乃至北京、上海的私人收藏家手裏的老唱片,也未必及得上謝老先生留下的全。趙海山和趙敏花了不少功夫把老唱片都轉成了數字版本,刻成光碟保存,自然少不了薛啟正的那份。

除了絕版老唱片,趙海山從謝老先生那裏得到最大的物質財富其實是那十幾把京胡。樂器這東西,也講究個天時、地利及人和。拿京胡來說,不過是兩節長短粗細不等的竹子,幾根線、一塊小小皮子,外加點零零碎碎的小物件,都不是多值錢的東西。可能夠集齊幾段外觀和質地都滿意的竹子,合適的皮子,遇上高手熬著歲月製出來,落到“對脾氣”的名家手裏,朝夕伴著名家們走過歲月,真正是可遇不可求。謝老先生趕上了中國京劇名家輩出,推陳出新最繁榮的年景,謝老先生一來沒少給名家操琴,見多識廣,二來結識了幾位不世出的製琴高手,懂琴識琴,加上種種因緣際會,家裏收藏的十幾把京胡,現下如果拿出來,價值就不是一般的驚人了。趙海山除了跟著謝老先生學琴,耳濡目染也對京胡的鑒識頗有幾分心得,加上本身就是做考古的,鑒識水準更是超出普通高手。

薛啟正呢,因著和趙海山的關係,見識過謝老先生留下的所有京胡,加上趙海山的熏染,鑒識功夫很有水準。做到他這個位子,每日有求的於他的,時刻應接不暇,他自有原則和底線。平日用得最多的兩把京胡是趙海山多年前找人幫他定做的,他心裏其實對趙海山收藏的京胡羨慕不已,但常年謹慎的官場生活,他自然不會借著自己的這點愛好,公示於眾,給自己沒事找事。但是,眼前收到的這把京胡,的確讓他很難決斷。送京胡的人,他就沒法一口回絕說自己不能收,再看到盒子裏裝的京胡,他原本還有點猶豫的心,更是很難找出拒絕的理由了。不過,這把京胡究竟如何,憑著他自己的那點鑒識水平,還是吃不準:收,自有他收下的理由,拒,也需要找出拒絕的理由。今天約趙海山來,除了想見見老朋友,舒緩久繃的心弦,他還希望趙海山幫他找出他需要的某個理由。

“這盒子是正宗印尼黑檀,眼下能找到這幾塊料也算不易。”趙海山的手在琴盒上緩緩滑過,木頭紋理清晰,絲絲遊動的黑色木紋若隱若現,涵蓄而不張揚,木頭光澤透亮,顏色變化不大,散發出金屬般的光澤,“嗯,手藝不錯,這盒子既沒上漆也沒上油,可你看這光澤度。”說到這裏,趙海山微微提起盒子,傾斜著,讓薛啟正和他一起看,“黑檀硬度高,不易雕刻,這表麵也沒什麽裝飾,不過能想到用黑檀裝京胡,也算是懂點琴吧。”趙海山繼續解釋,“黑檀樹含水量本就低,幹燥後裝樂器,算是天然防潮!”

薛啟正點了點頭,拿到琴的時候,唐秘書說黑檀能改變氣場,有助事業,看來送琴的人確實沒隨便拿個應景的充數。

趙海山盯著琴盒上精美的金屬開關看了一會,開關有小半個手掌大,鎏金,紋路清晰,像是合在一起的什麽動物的兩個前爪,用手摸摸,又放在合適的距離遠遠近近仔細打量了會,才指著開關衝薛啟正說,“這開關是個老物件,應該是明末清初的東西。”不知想到什麽,笑了笑,接著說,“你放心,不是出土文物,也不是女人用過的東西,應該是從什麽盒子上卸下來的,鑲在這裏正好!樣子真好看,我照張照片回去好好琢磨琢磨。”說完,順手就到褲子口袋裏摸手機,沒摸到,這才想起手機被留在大門口,不由微微歎了口氣。

打開盒蓋,嶄新的紅絲絨布上躺著架黑乎乎的京胡。擔子的尺寸偏細,三個竹節,是把西皮,擔子和軫子都是黑的,一時看不出材質,和筒子的連接處積著如燭淚般的厚厚鬆香,隻在千金處,因長時間拉琴留下的手印上還能看出,原本沒有上漆的竹子上有著深淺不一的褐色斑點,再看這京胡的年頭,果然用的是絲弦。趙海山兩手微一用力,把京胡輕巧地從盒子裏提出來,握在手上,竟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仿佛用過似的。

趙海山用手輕輕彈了下筒子上黑乎乎護布下依舊能看清紋路的蟒皮,發出脆嘣嘣的聲音,對薛啟正說,“難得的好皮,比咱們大崔蒙的不差!”

大崔崔修同,比趙海山大十多歲,家裏世代都是做京胡的。從謝老先生到趙敏,所有的琴都是找崔家修補、保養,薛啟正常用的那兩把京胡就是當年趙海山找大崔給訂做的。大崔如今很少親自上手,做京胡都是下一代、兩代和徒弟的事了。因此,基本沒人知道市中心某條小巷裏天天提籠逗鳥、笑眯眯的瘦老頭是個製琴高手。

轉過筒子,沒蒙蛇皮的一麵光禿禿的,雖蓋著黑黑的灰泥,還是能感覺竹筒壁厚實,再向竹筒內壁看去,有塊被揭去的紙片印痕。通常,這塊紙片上往往有著製琴人最容易被辨認的標識。

趙海山將筒子對光看了會兒,又小心地探手進筒子,摸了摸下眼,這才問,“你對這把琴有什麽感覺?”

薛啟正打開自己的琴盒,拿出來,正輕緩地扭動軫子調音,聽趙海山問,頭都沒抬,“我拿出來一摸,覺得從前用過似的。”

趙海山唔了聲,“巧了,我第一眼也是這感覺…”

薛啟正沒聽見趙海山往下說,停住手裏動作,看向他,“哦,那你給說說看。”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