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淨世界附近的林子以冷杉、雲杉為主,高直的樹幹一根根挽著手並肩而立,奮力衝向蔚藍天穹,正午時光,朝東的山麓日光已不再強烈,透過樹枝的空隙,光亮帶著稍許慘白,投在地上,常年不見日光的青苔像是好容易得了些滋養,更加肆意地蔓延開來,藍色,黃色和紅色的野花一片一片在青苔蔓延不到的石邊搖曳著,林子裏充斥著清純的鬆木香和泥土香。
穿行在林間的路是去年新鋪的柏油路,替代了原本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剛好能通過兩輛電瓶車,方便了想上到更高處看風景卻又體力不夠的老同誌。趙海山看著腳下的柏油路,心裏歎了口氣,覺得周遭原本可以打十二分的景色被這黑魆魆的路生生折去六分。
剛進林子沒走幾步,頭頂就傳來咄咄咄咄聲音,趙海山抬起頭,一隻藍色啄木鳥正在頭頂樹幹上辛勤忙碌。趙海山捅捅薛啟正胳膊,示意他抬頭看,啄木鳥全神貫注不停地忙碌著,沒意識到樹下會有人圍觀它,直到忙完了,才左顧右盼,尋找下一個工作地點。
等啄木鳥飛走了,兩人抬腳繼續向前走,薛啟正走在左邊,趙海山走在右邊。薛啟正在省機械製造廠工作的時候,遇到事故耳朵聽力受損,左耳尤其差,趕上重要會議或者見什麽要緊的人,還得帶上助聽器。趙海山和薛啟正說話都會大點聲,走路就特意走在薛啟正右邊。
“小敏這丫頭最近在忙什麽?”薛啟正問,兩隻手繼續向頭頂和後背反向用力拉伸。
薛啟正兒子薛浩和趙敏同年,比趙敏小半歲。薛浩16歲被送到美國讀書,前幾年回來在S市落腳,很少回省城。薛啟正和妻子周月霞工作都忙,和薛浩見麵機會不多。加上薛浩跟著姥爺姥姥長大,薛啟正從前忙,難得見到兒子,見麵最重要的話題自然是功課如何,偏偏薛浩對課業沒什麽心思,薛啟正自己勤奮努力兼學業優異,最看不得不用功加上成績不好,更對薛浩橫挑鼻子豎挑眼,父子兩個見麵就火藥味十足,關係一向不怎麽好。趙敏呢,差不多是薛啟正看著長大的,在薛啟正眼裏,趙敏性格乖巧,聽話孝順,刻苦上進,加上子承父業,是個萬裏挑一的好孩子,恨不能和薛浩換一換才好,所以每次和趙海山見麵,問的第一句話向來都是趙敏。
趙海山一直背著雙手走路,聽薛啟正問,嘿嘿笑笑,“小敏現在應該也在鳴鳳山,前天她說和朋友來露營,我能找到你這裏,還是小敏給畫的地圖,你這地方藏得我都找不到!”語氣裏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和自豪。
薛啟正聽趙海山誇獎女兒,調侃他,“你趙大教授連竇家村都找得到,會找不到這裏,自己老了就承認啊!”
和薛啟正一帆風順的仕途相比,趙海山的學術之路起初不那麽順利。作為中國考古界大名鼎鼎的董輔成老先生的關門弟子,在E大讀完博士,趙海山分配到省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考古研究所當時的所長是董老先生最早的弟子,叫孟慶韜,一直跟著董老先生研究梁山文化遺址。研究所具體工作主要由許經緯副所長負責,許經緯也出自董老先生門下,資曆比趙海山老,加上手裏抓著九道灣文化遺址,在趙海山麵前說話向來腰杆子比較硬。
趙海山剛到考古研究所上班的時候,按許經緯副所長的指派,主要協助蒸蒸日上的城市建設進行考古發掘,出於搶救目的,用他跟當時已經是省機械製造廠技術處副處長薛啟正的話說,“就是個隨叫隨到的救火員,根本談不上什麽專業。”
這樣的工作持續了近十年,後來接替孟慶韜升任考古所所長的許經緯一貫非常支持趙海山的工作,但凡省裏任何地方需要考古所出頭露麵,都是趙海山:出現場、上電視、開大會、評職稱,分房子,趙海山都是頭一份,但就是不讓趙海山碰九道灣。趙海山也是聰明人,明白師兄看似捧他、實則防他的意思,樂得落個表麵實惠,但內心終歸不平,免不了跟時常見麵,已經是省機械製造廠廠長的薛啟正抱怨,“我都四十歲了,這輩子就這麽瞎貓樣的過了?當年堅持選考古是不是真的錯了?”
鄰省是考古大省,隨便在地裏挖一鍬土就能挖出塊千年磚瓦什麽的。本省考古研究如果不算經常性出現的、學術價值不高的搶救性挖掘,要數多年前董老先生主持的梁山文化遺址和後來許經緯主持的九道灣文化遺址。若論學術成就,誰也越不過董老先生,董輔成畢竟是中國考古界響當當、排得上號的人物,加上對梁山文化遺址的研究差不多曆經了兩代考古人,不論深度還是廣度,海內外研究梁山文化的都尊董老先生為馬首。九道灣呢,算是梁山的延伸和發展,不過九道灣出現的時機好,正是國家大力發展文化教育,對九道灣的投入多,加上技術手段比從前先進,研究成果相對也多些。但文化遺址這類考古研究,終歸屬於業內叫得再響,也沒什麽社會關注度,那些瓶瓶罐罐,碎銅爛鐵乃至不起眼的零七八碎缺少最起碼的話題熱點。
這十年,提起本省的考古研究,海內外眾口一詞就是竇家村--兼具業內科研和社會話題的雙重熱點。竇家村是每個考古人心裏最向往的那種:未被盜掘過、遺存豐富並具有延續性和關聯性、年代較遠的王侯墓葬群,至於出土文物,帝王將相、宮闈隱秘之類的從來都是老百姓茶餘飯後的八卦熱點。
十二年前,正是趙海山教授主持發掘的竇家村。說來也是蒼天有眼,省城西南兩百公裏黃花山下竇家村村民挖土燒磚,去得比平時遠,挖了大半天下去,鍬下的不再是黃土而是白泥,越挖越硬,直到下不去鍬。村裏見多識廣的老人也看不出是什麽,恰好遇到幾個來旅遊的大學生,猜測說可能是什麽古墓文物之類的,並協助村民上報,村裏人不得不停下挖土,一層層向上匯報。
到考古所這裏,許所長正埋頭九道灣,沒工夫處理這種奇奇怪怪,又層出不窮,很大可能毫無結果的事,再說這種出頭露臉的機會曆來屬於已經升任考古所副所長的趙海山。
趙海山二話沒說,立刻前往,開啟了竇家村古墓群的挖掘。
竇家村第一座大墓開棺後,三個月沒回家的趙海山回到家,少見地主動約已升任省城副市長的薛啟正喝酒,從來好酒量的他半杯酒就醉了,紅著臉,用力反複點指著兩人胸口,口齒清晰,“啟正,咱們算是都趕上好時候了!”
當下趙海山聽薛啟正調侃,不由哈哈大笑,“我是老了,也服老,反正小敏她們遲早都要上來,這不,竇家村最後這座王墓的挖掘我準備讓她們年輕人來,我就站在旁邊給她們提個醒好了!”
薛啟正聽趙海山說要給年輕人當顧問,繼續和趙海山開玩笑,“海山,你可比我還小兩個月呢!我這都邁步從頭躍了,你哪能退下來,可不像你說的話啊!”
趙海山連忙擺手,“我不過是個鑽山挖土幹體力活的,自然有幹不動的時候,你我分工不同啊!”
薛啟正依舊用力揮動手臂,繼續擠兌趙海山,“我記得從前你還在學校念書的時候,到機械廠來看我,總說我是體力勞動者,你才是腦力勞動者,什麽時候倒過來了?”
趙海山本想說,從我開始挖竇家村,你離開機械廠去當官,咱倆就倒過來了。可這話在趙海山腦子裏轉了一圈,卻變成,“我說,你今天約我來就是為了擠兌我啊?”
薛啟正忙說軟話,“海山啊,今天約你來,是想讓你幫我看看新得的這把琴如何?”
一說到京胡,兩人也顧不得剛才的那點口舌,趙海山看了眼一直運動著的薛啟正,又回頭看看後麵跟的兩個明顯赤手空拳的便衣,問道,“琴在哪呢?”
薛啟正依舊一板一眼地抬著手臂做運動,隻抬抬下巴,衝前方示意,“屋裏太悶,我讓小唐提前拿到上麵等咱們,上麵有個亭子,開闊又背風,景也好,咱倆正好來幾段試試。”
趙海山恍然大悟,“我說呢,要不你昨天特別囑咐我不用帶琴了,我還以為你最近忙,沒工夫拉琴了!”
薛啟正解釋道,“我再忙,每天拉十分鍾琴的時間總還擠得出來。上次我聽小敏的《春日景和》,可比你我當初強多了!”
說到趙敏的琴藝,又是薛啟正的痛處:趙敏除了業務上子承父業,就連業餘愛好也受趙海山影響,如今在京胡上的造詣早就遠超他們年輕時的水平,可薛浩這小子,但凡見到自己打開琴盒,雖不說什麽,可臉上的表情總是恨不得一腳遁到地球的另一麵去,都是孩子,為什麽自己的這個就總是事事和自己擰著幹才開心呢!
趙海山了解薛啟正的心結,當下開解道,“小敏肯定比我當年強啊!再說,現在一個女孩子順手拉上幾次,自然讓人容易記住。真論水平,我看咱倆要是有一天能在新蓋的音樂廳開個專場,說不定也能賣出幾張票呢!”
薛啟正聽趙海山這樣講,想起當初兩人從E大附中開始,直到大學畢業,都是聯袂在各類晚會上表演,這些年,雖都忙著各自工作,可誰都沒放下京胡,每次見麵免不了都要合奏幾曲,不論技藝和配合,比當年強了許多,不由地心裏真的起了幾分向往,“海山啊,等有一天我退了,回來,咱倆真要能開個京胡專場,該多好!”
趙海山有點激動了,接口說,“好啊,要是那樣,就來全本的《群英會》加上全本的《龍鳳呈祥》,坤角讓小敏來!《小開門》開場,《哪吒令》謝幕!加場嘛,就用《夜深沉》和《春日景和》,你看怎麽樣?”兩人這麽多年練得最多的差不多都是三國戲,尤其是《群英會》和《龍鳳呈祥》最拿手的。
走了幾步,薛啟正停下裏的動作,反倒很傷感地歎了口氣,“…京胡專場…唉…”他自己真要是開京胡專場,哪怕真的退下來,在世人眼光裏,琴藝如何不重要,隻因為他薛啟正在場,那樣的專場,還有什麽意思?
趙海山聽到這聲歎氣,自然理解薛啟正先揚後抑的想法,也跟著輕輕地歎了口氣,“啟正,等將來咱們都退了,好好練兩年,還可以找人給咱倆錄幾首曲子,我看都不用署名,刻成光碟送人,一準拿得出手!”
薛啟正覺得趙海山這主意不錯,除了不能署名一項,想他薛啟正,從邁進E大校門的那天起,尤其是從今往後,這一生怎麽會有需要匿名的時候?
趙海山沒聽見薛啟正回應自己,知道他肯定在為不能署名的事糾結,沉吟了會,抬頭望著樹隙間的絲絲藍天,“啟正,你總說我是個別扭的知識分子,名這個東西在我看來,不論說它是風雲雷電的哪一樣,都是那些沒什麽真本事卻自認被埋沒的,在人前說出的假話,他們心裏未必真這麽想,也許他們內心對名的渴望比誰都強烈…我覺得這世上沒人不想在活著的時候出名,越出名越好,越早越好,可是…”說到這裏,扭臉看薛啟正,“…且不說什麽千年,就是百年之後,所謂的名裏麵,什麽是真相?什麽又是謊言?誰能說得清楚?況且…不論真相還是謊言,於那個人來說,還有什麽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