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起源於南方的地方戲,北遷京城不過兩百多年,經過數代文人和藝人的努力,京劇終成為代表中國文化的國粹之一。出了北京城,論起京劇的繁榮與普及,非E省莫屬。尤其在省城,深街巷尾,總能聽到婉轉的唱曲和悠揚的京胡,自小在省城長大的孩子,張嘴多少都會來上幾句,能起手拉上兩段的也不在少數。
趙海山姥爺謝楠謝老先生在E省京劇界和愛好京劇的票友眼中,和台上一眾名角兒的地位也差不多:謝老先生穩坐E省京胡第一把交椅。和北京大多京胡名家不同,謝老先生不是某位名角兒的專用琴師,他從前是E省最著名慶曆班第一把京胡,後來是省京劇團第一把京胡,每次演出,老人家調好五把京胡放在手邊,根據台上演員的表演,閉著眼睛也知道該用哪把琴,要定什麽調。謝老先生一生最為得意的事就是為來E省演出的四大名旦和四大須生中的五個都伴奏過,這也是當時名角們到E省演出的慣例:讓本地琴師為請來的名角拉上一、兩段,既為演出助興,也拉近了主客間的關係。平日趕上謝老先生心情好,拉上一段,再給圍在身邊的徒弟或票友講講當時唱的那位先生的表情、動作,腔調的特別之處,當然還有他自己的心得。
謝老先生老伴是位大家閨秀,隻生了謝秀雲一個女兒。雖然身邊名家環繞,謝秀雲對京劇興趣缺缺,隻愛讀書,又嫁了老趙教授這麽個讀書人。謝老先生平生兩大憾事就是沒有兒子和事業後繼無人,六歲的趙海山有一天卻抹平了謝老先生的一大憾事。老趙教授和謝秀雲因為工作忙,從趙海山斷了奶,就把他放在謝老先生家裏,反正謝老先生家常年有保姆,多出個小人兒,沒多出什麽事,倒多了不少樂趣。他每日就在謝老先生的琴聲裏睡了醒,醒了睡,淘氣惹事,讀書認字。
一個春日黃昏,趙海山跟往常一樣,站在謝老先生身後聽完一段,大聲跟謝老先生說,“姥爺,我能試試嗎?”
謝老先生經過大風大浪,見過大奸大惡,對小外孫的要求毫不吃驚,把手裏黑紅的二尺京胡一合,笑眯眯遞給他。
謝老先生老伴正站在廚房窗下盛麵條,張嘴就想製止,因著謝老先生手裏這把琴出自名家之手,陪了老人家一輩子,向來任誰都不許碰。
趙海山像模像樣地接過琴,坐在謝老先生身邊的小凳子上,左腳踩在謝老先生遞過來的特製踏腳上,把琴架到左腿,左手大拇指靠住千金,另四根手指按上琴弦,右手四根手指扶住琴弓,如謝老先生一般微闔雙目,向外一拉,起手就是“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不過短短兩句,拉得有起有落,層次分明,那雙眼微闔的架勢更是與謝老先生如出一轍。
趙海山拉完兩句抬眼看姥爺,姥爺沒看他,隻對著廚房裏盛完麵條的老伴喊了句,“老太婆,去把櫃子裏的茅台開一瓶!”
趙海山跟著謝老先生學了三年京胡,隻有三年。
謝老先生入土那日,趙海山跪坐在謝老先生墓前,用謝老先生留給他的京胡拉了謝老先生最喜歡的《哪吒令》。泠泠寒風中,他的眼淚和著鼻涕一滴一滴掉落在謝老先生如彌勒般的笑臉前。沒了姥爺的指點,他隻能拉出這支《哪吒令》,再也唱不了《定軍山》,演不完《空城計》,更湊不齊《群英會》…
趙海山的京胡水平永遠停滯在九歲那年,即使這樣,也不妨礙他每年在附小和附中的各類文藝表演中壓軸的地位。
上了高中,告別兒童節,趙海山因病錯過了學校的新年演出,自然要參加附中高中部五四青年節的慶祝表演,按附中慣例,他的京胡獨奏從來都是壓軸,這次仍舊選了《哪吒令》。高三年級的主持人特意介紹說,這是趙海山最喜歡的曲子,特別為青年節而演奏,表現的是少年人不懼艱險,勇往直前的氣概和精神。
演出完正好放學,趙海山小心翼翼地提著京胡盒子來到學校操場邊跟薛啟正請假:不參加今天的長跑訓練了,原因就是這把京胡,雖不屬謝老先生留下最珍貴的幾把,在票友眼裏肯定也是難求的那種,無論放在哪裏他都不放心,要趕緊拿回家才妥當。
E大附中早年間是省城最著名的國立匯仁中學,校園裏一水兒老式三層灰磚灰瓦小樓,樓與樓之間種著高大的泡桐樹。初春,校門口粉嫩碧桃花剛敗,紫色泡桐花在一場細膩無聲的春雨後,忽然間就填滿了灰色小樓間的所有空隙。灰磚小樓後麵是附中聞名省城的巨大運動場:四百米的跑道中間是修剪整齊的草地足球場,繞著跑道外圍是網球場,籃球場,供田徑訓練的大小沙坑,以及成排的單雙杠,甚至有一塊兩個籃球場那麽大的空地,根本就是專門留著讓學生曬太陽用的。從灰磚小樓通往運動場不足五十米的路邊,種著合歡樹,樹齡太長了,路兩側相隔五六米的樹枝早已經牽搭在一起,給這段短短的路撐起綠茵茵的涼棚,初夏時節,合歡毛茸茸的花朵在綠葉間伸展著腰肢,一陣急雨後,灰色水泥路上總是鋪著一層粉色合歡花。
這個夏天來得早,剛剛五月,合歡已經開花,粉嫩的花朵如一把把撐開的小傘在樹枝間出沒。薛啟正站在合歡樹下,依舊穿著洗得掉色的藍色跨欄背心,聽了趙海山的話,沒說準假也沒說不準假,隻盯著他手裏的京胡,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說,“趙海山,我能看看你的琴嗎?”
高一這大半年,趙海山和薛啟正之間的關係比一般同學要走的近些,但也沒有過多交集,兩人依然是一個在路燈下大聲讀英語,一個在屋裏靜心讀《中國通史》,趙海山偶爾撩起窗簾糾正一下薛啟正的發音。放學後,趙海山跟著長跑小組跑步,間或幫薛啟正解答幾個英語問題。
此刻,趙海山穿著為今天演出特意換上的嶄新白襯衫,深藍色滌綸褲子,腳上是鋥亮的五眼新皮鞋,鞋亮得能映出薛啟正洗得發白,吊在腳踝處的藍布褲子和腳上的綠軍鞋。他自幼受謝老先生和老趙教授教誨,從不以衣冠取人。加上了解薛啟正特別要強自尊的性子,知道薛啟正能跟他張口,肯定不是看看這麽簡單。少年心性,有善良,也會有較量,連猶豫都沒有,抬手就把手裏的琴盒遞給了薛啟正。
薛啟正接過琴盒,轉身坐在體育場邊的長凳上,把琴盒放在膝蓋上,小心地按下按鈕,哢噠一聲,盒蓋鬆開,薛啟正輕輕推起盒蓋,二尺長的紫黑色京胡靜靜地躺在上了年歲的紅絨布上。
薛啟正熟練地捏住琴杆頂,托起琴筒,微一用力,從盒裏取出琴,雙手托著,一寸一寸地從琴杆上的花紋看到琴筒上黑亮如緞的蟒皮,低聲說了句,“真是把好琴!”
趙海山見薛啟正拿京胡的架勢,就知道薛啟正肯定會拉,忍不住起了當年在姥爺家小院裏遇見的那些同好們,見麵都想過過招的心情,沒多想,自然而然說了句,“給來一段吧!”
薛啟正毫不扭捏,把琴盒放在板凳上,拿起琴,四下看了看,一點沒客氣地努努嘴,“幫我搬兩塊磚。”
趙海山去牆邊搬來兩塊紅磚,薛啟正已琴、弓在手,左腳半懸,隻等他把磚放在腳下。
趙海山放下磚,拍去手上的灰,離薛啟正半米遠坐下,見薛啟正昂起頭,看著前方,右臂一動,一曲《哪吒令》從琴弦上流淌出來。
在操場上鍛煉的同學們漸漸被琴聲吸引,陸續走近,圍在薛啟正周圍。
趙海山聽著薛啟正的《哪吒令》,同樣的曲子,聽不出宴月霓裳的綺麗,更沒有西施起舞的飄柔。初夏時節,校園操場邊合歡花毛茸茸的粉色花朵在微風裏飄飄搖搖,好似沉醉在少年人那一腔衝天的豪氣裏。
薛啟正家住省城南郊,那一片以手工業者和底層民間藝人居多,薛啟正的鄰居在文化館拉京胡。耳濡目染,薛啟正從小跟著學了兩分本事。那時沒什麽文化生活,翻來複去隻能唱幾出戲,薛啟正拉京胡的本事在那一帶很有名氣,加上有幾個唱得不錯的叔叔大爺差不多天天都來找他拉上一曲吊吊嗓子,薛啟正像他父親一樣做人周到,從沒拒絕過誰,京胡水平就這麽如野地裏的花般旺盛地長起來。
謝老先生教趙海山,拉、推、顫、抖,按、揉、打、滑,一招一式,一板一眼,規規矩矩,哪裏要高,哪裏要低,出不得半點差錯。他初學京胡時的那點熱情被姥爺的嚴格要求搓掉一小塊。加上後來謝老先生去世,他又癡迷上了曆史,雖然一直都在拉,卻提高得極有限。
來找薛啟正吊嗓子的叔叔大爺們,都是京劇愛好者,唱起一段,雖說是模仿著誰誰來的,免不了要加上自己在生活中體會出的得意、失意,原本婉轉的,可能就唱出慷慨來,原本慷慨的,竟能唱出淒涼來。薛啟正在這樣不停的錘煉下,拉出的曲子漸漸帶上了自己的體會。
一曲終了,圍在薛啟正周圍的同學們都鼓起了掌。
身邊的同學們都散了,薛啟正手裏依舊拿著京胡,半低著頭,也不知道是不舍得放下琴,還是有那麽點不好意思,說出的話帶著難得的真心誠服,“我一直都覺得自己拉得最好,今天聽完你的,才知道我是野路子,你是正規軍。”
趙海山被薛啟正“正規軍”的比喻逗樂了,拍拍手站起來,笑著調侃,“薛啟正,曆史老師不是講過,國民黨的正規軍還是敗給了共產黨的遊擊隊,你又在底下做數學題,沒好好聽課吧?”
薛啟正猛地抬起頭,眼睛閃閃發亮,衝著趙海山一笑,兩個少年人的牙齒在合歡樹影間白得耀眼。
人和人之間的任何情感,彼此能在關鍵時刻向對方遞過去一級善意的台階,很有可能讓兩人有機會最終站在一起。
趙海山和薛啟正的友誼就始於這一曲輝煌大氣又激越昂揚的《哪吒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