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燭

同坐西窗下,盡聽風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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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照黃昏》 (26)

(2021-02-17 17:13:34) 下一個

 

…窗外的蟬鳴聲沒有斷續…高大的白楊樹枝條探進陽台邊的縫隙,伸手就能觸到…風吹來,素白的紗簾被吹得如充氣球,少年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頭,頭微微垂著,額前一縷頭發遮住眼睛…半掩的書房門裏傳出聲音,“…老高,你就給個麵兒,見見孩子,下一局,不,半局也行,回去我也好跟他父母交待…”

…她穿著新買的淺綠色白花連衣裙站在客廳門口,昂著頭,問,“你是誰啊?”

…少年抬起頭,細細長長的眉毛,細細長長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她,聲音清亮悅耳,“我叫劉旭東。”

…她哼了聲,“你會下棋?”

…他點點頭,“會。”

…他張了副標準學習委員的乖模樣,這種人從來是她手下敗將,她不屑地翹了翹嘴角,“你要是贏了我,我就讓大伯教你。”

…她放下最後一顆白子,得意地笑了,“劉旭東,你輸了。”

…轉過身,大伯站在客廳門口,像往常一樣微笑著拍拍她頭頂…身後傳來劉旭東的聲音,“周末我還能來找你下嗎?”

…她轉回身,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仰著頭,“隻要你不怕輸,就來吧!”

…風大了,吹得窗簾鼓脹,遮住了他的臉…風停了,窗簾垂下來,他嗚嗚地哭,聲音越來越大,她不耐煩哼了聲,“劉旭東,你可真沒出息,輸了棋就哭,還想贏我?”

…他還在哭,聲音沒有斷續…

…她向他走去,想止住哭聲…明明幾步的距離,她走啊走,就是走不到他麵前…

…他哭聲越來越大,她生氣了,大喊,“劉旭東,不許哭了!”

…哭聲一下就停了,他抬起臉,咦,他的臉怎麽變得這麽小?跟她拳頭大小…他的臉怎麽這麽紅?她好像在哪裏見過這紅紅的小臉…小小的臉上細細的眼睛,細細的眉毛,跟他一樣…大大的額頭,高挺的鼻梁,好眼熟啊…

…她看這小小的臉,心裏暖暖的,脹脹的,有什麽從身體的角落漸漸匯聚,流進她心裏,舒服極了…

…窗外蟋蟀的叫聲沒有斷續…路燈把槐樹粗大枝條的影子投在玻璃窗上…夜風吹來,西番蓮花圖案的紗簾邊角緩緩漂動…媽媽側著頭,一縷頭發從耳邊垂下,遮住半邊臉頰…

…她低聲說,“他在樓下,有話跟我說,我說完就回來。”

…媽媽整理著東西,沒抬頭,“明天要去學校報到了,來看看我給你收拾的東西。”

…她仍舊不死心,“他明天一早就坐火車走了。”

…媽媽指著一隻大箱子,“雖說學校就在家門口,該準備的東西我都幫你準備好了,這箱子裏裝的都是你平日用慣了的,我都單獨替你預備了一套,省得到了學校不方便,萬一有我沒想到的,你打個電話,我開車給你送過去,別在學校門口的小店裏買,質量不好假貨又多。”

…她繼續央求著,“媽,我說完話就回來,10分鍾,不,5分鍾就回來。”

…媽媽指著另一隻小箱子,“這裏麵是你一個星期要穿的衣服,穿髒了周末拿回來洗,別用學校的公用洗衣機,多髒啊!周末你要是不回來,打個電話,我再給你送幹淨衣服去,聽見了沒有?”

…她著急了,“媽,求你了,就讓我出去吧!”

…媽媽指著打開的紙箱子,“這是你平日愛吃的零食,我給你買了一箱,帶到學校和同學們一起吃,吃完了,我再給你買。”

…風大了,吹得窗簾鼓脹,遮住了媽媽的臉…風停了,窗簾垂下來,媽媽嗚嗚地哭,聲音越來越大…

…媽媽還在哭,聲音沒有斷續…她向媽媽走去,想拉住媽媽…可明明從門口就幾步的距離,她走啊走,就是走不到媽媽麵前…

…媽媽的哭聲越來越大,她著急了,大喊,“媽,別哭了!”

…哭聲一下就停了,媽媽抬起臉,咦,媽媽的臉怎麽變得這麽小?小小的臉,小小的嘴,閉著眼睛睡得正香…好熟悉的樣子,她一定在哪裏見過…

…她看這小小的臉,感覺有什麽從心裏緩緩流出,流向身體的的每個角落,平靜極了…

…“哢嚓,哢嚓”…有聲音在耳畔響個不停,她四處看看,像是個花園…花園裏空蕩蕩的…

…“哢嚓,哢嚓”…她向著發出聲音的方向走過去…遠遠看見個躬著的背影,她“喂喂”幾聲…那人回過頭,原來是羅姐…羅姐好年輕啊, 穿著白襯衫,淡藍色牛仔褲,白球鞋,梳著齊耳短發,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兩個深深的酒窩,杏仁眼微微眯著…

…她拉住羅姐的手,“羅姐,你在這裏做什麽?”

…羅姐指著她身邊的花,“這是我種的玫瑰,好看嗎?”

…好多的玫瑰啊!有橙色的、粉色的、紫色的、紅色的、雜色的…

…羅姐“哢嚓”剪下一枝玫瑰,遞給她,“這是橙色的,你最喜歡,帶回去種在花園裏,明天它就會開花,相信我。”

…橙色的玫瑰開了…一朵接一朵…一顆接一顆,一樹接一樹…好多啊! 她聞到香味,好香啊!

…玫瑰越開越多,把她包圍起來…她站在玫瑰叢中,離羅姐越來越遠…她朝羅姐揮手,想說什麽…

…羅姐指著玫瑰花,問,“這是什麽?”

…她低頭一看,橙色的玫瑰叢中有朵花特別大,跟她拳頭一般大,仔細看,花上長了跟人一樣的鼻子眉毛眼睛…她俯下身,花上的臉衝她笑了,小小的鼻子,眼睛和嘴團在一起,比哪朵花都美,她伸出雙手,把花輕輕捧在手心…花在她手心越長越大…

…羅姐站在遠處,衝她揮揮手,轉身走了…

…她低頭看著手裏的花,心裏像被五月的暖陽照著…

…花越開越大,她捧不住了…花掉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她心疼極了,想把花抱起來,明明就在她腳下,憑她怎麽伸長胳膊,都夠不著…

…花在地上哭,聲音好大啊…她終於夠著了,使勁捧著…花在她懷裏越來越沉,壓得她喘不上氣了…

…她想抱著花坐下來,可怎麽都找不到椅子,她想找人問問,花園裏空蕩蕩的,一個人都看不到,她著急了,問,“有人嗎?”

…沒人回答她,懷裏的花哭聲越來越大,她抱著花,哄著,“乖,不哭了!”

…懷裏的花不哭了,睜開細細長長的眼睛,看著她,看得她心都化了…花張開嘴,大聲叫,“媽媽,媽媽!”

…她答應著,看著懷裏的花,問,“你太可愛了,叫什麽名字啊?”

…懷裏的花張開小嘴,“我是Brandon, 媽媽,回家吧,我想和你一起回家!”

…她看著懷裏的花,心想,Brandon,Brandon…好熟悉的名字,到底是誰啊?為什麽叫她媽媽?

…懷裏的花哭了,“媽媽,媽媽,帶我一起回家,我要和你一起回家!”

…懷裏的花哭聲越來越大,眼淚越流越多,眼淚順著花瓣流到她手上,沁入皮膚,像針紮一樣,好疼啊!

她疼得睜開眼睛。

觸目是一片白色,雪白雪白的,她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全是白色,像在一個巨大的白色密閉空間。

“醒了?”耳邊有人問,聲音溫柔低沉。

高雪盈向聲音的方向轉動眼睛,是個剪著利落短發的中年護士。她想開口說話,慢慢意識到自己的嘴張著,插著管子,鼻子裏好像也插著什麽,兩隻手上也有東西,整個身體除了能睜開的眼睛,好像被施了法術的石頭,一動都不能動。

高雪盈轉動眼睛,又看向護士,護士正站在她頭邊,看著她頭頂方向,她跟著護士的視線看過去,發現自己頭頂是各式粗細的管線,不知通向何方,還有各色各樣的線路,連著一張又一張大大小小的顯示屏,她躺著的角度,根本看不見顯示屏上的內容。

護士看了會顯示屏,對著空氣說,“她醒了。”然後坐在她旁邊,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慢慢說,“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高雪盈想點點頭,可鼻子裏嘴裏的管子讓她做不出點頭的動作,她眨了眨眼。

護士說,“我叫Susan,是ICU的護士,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嗎?”

高雪盈又眨了眨眼睛。

Susan繼續慢慢說,“三天前,你生產的時候出現…”

最後一個單詞高雪盈沒聽明白,單詞很長,她在學校沒學過,生活裏沒聽誰說起過,之前的產前班裏也沒聽老師講過,可看Susan 說話的架勢,這好像是個很特別的病,以致於現在她躺在ICU裏,對,她已經躺了三天了,哦,三天啊!她的孩子呢?孩子沒事吧?劉旭東呢?她父母知道嗎?

Susan應該能讀懂她的心,接著說,“你的baby很好,你的情況目前不能讓你母乳喂他,請放心,他現在每次能吃4盎司的配方奶,長得很健康,你丈夫和爸爸媽媽很快就會知道你醒了,等情況更穩定,你就能見到他們,我會在這裏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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