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照黃昏》 （10）

 

三個月短暫的夏天過後，L市的秋天滿打滿算也就一個月左右，夏天和秋天之間的過渡毫無征兆，不知哪天一場綿綿細雨，或是北極悄悄刮過來的涼風，一夜之後，草地上就看得見淡淡霜色，因這短暫夏日和不知何時到來的秋天，人們都趕著在夏末闔家度假歸來孩子開學前找個樹多的公園聚一聚。

中文學校的夏日BBQ安排在每年 8月的最後一個周日。

中文學校的老師們除了教中文的，還有教舞蹈的、教唱歌的，教書法的，教圍棋的…林林總總近十人，算是同事。大家跟著課程安排，你來我往，平日很難見著，每年的夏日BBQ和春節聚餐算是難得的碰麵機會。

高雪盈被羅姐正式介紹給各位老師後，自然成為焦點。

“哦，是小高老師啊！歡迎歡迎！”羅姐介紹完，站在人群正中，教舞蹈的賈老師從頭到腳看過高雪盈，給她身材打了個將將及格的分數後，率先開口。

中文學校舞蹈班名聲在外，學員年齡從幼兒園到中老年，每年節慶各華人團體活動，舞蹈班最搶手。賈老師在老師裏年紀最長，移民時間最長，賈老師和老伴兒是跟著女兒移民來的，那時辦親屬團聚移民，有半年就夠了，如今老兩口在本地都領上了養老金。賈老師從前在省歌舞團跳民族舞，身材保持得極好，氣質泯然眾人。現如今說起某人以藝術為生，旁人都要覺得TA謀生不易，在賈老師那個年代，吃文藝這碗飯，尤其能在體製內，天份至少占了一半，有天份的人多少有些自負，尤其和尋常人在一處時。

“賈老師好，我剛來，大家就叫我小高吧！”高雪盈在學校裏呆過， 老師之間，尤其是如何與中老年女老師相處，心得不少。

“小高真年輕啊，來多久了？”教低年級中文班的馬老師仔細掃描過高雪盈穿的Nike嫩黃T恤，白色窄腿牛仔褲和腳上的白色Nike運動鞋後，笑眯眯地接著問。

和賈老師相比，馬老師算是中年人，她在國內是科班出身的初中語文老師，跟著身為化學博士後的丈夫帶著兩個孩子輾轉美國多地，最後在L市落腳，現在一家華人開的裝修公司做接待兼出納。在美國待過的新移民，若是遇到直接來本地落腳的新移民，有著明顯的優越感：去美國，不論讀書還是工作，要求極高，能拿到簽證的都是極少數，能留下來的更是少數中的少數。本地人口少，同樣情況下，比去美國的條件寬鬆太多。

“馬老師吧，我可能是來的時間最短的，到今年七月整三年。”高雪盈推了推架在頭頂攏著長發的Gucci墨鏡，看著眼前瘦小幹癟，穿著十年前衣服款式的馬老師，笑眯眯地說。

“小高啊，你從前在國內是做什麽工作的？”教高年級中文班的戴老師一見到高雪盈，直覺她應該也做過老師。

戴老師在國內念到對外漢語教學碩士，是所有老師裏在國內學曆最高的，現在市圖書館工作，半職，是所有老師裏唯一的準政府工。讀過書的人對自己掌握的專業知識多少自負，尤其在不同專業的人麵前，更要顯示出自己的獨特，戴老師一直覺得自己是中文學校老師裏唯一專業出身的老師。

高雪盈扭頭看著站在大家邊上，個子最高的戴老師，繼續維持著臉上的笑紋，“我是土生土長的J市人，來之前在市一中畢業班教英語。”

驗證了高雪盈有過教育口的工作經驗，老師們很想知道這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怎麽被羅姐發掘到的？就算她從前在國內教英語，現在教孩子下圍棋，有沒有專業證書？不然可是誤人子弟的，哪怕像田老師，是業餘段位，多少說得過去。

“小高啊，你圍棋下得不錯吧？幾段的？”戴老師緊接著又問，戴老師總覺得專業這種事，沒有金鋼鑽就攬不得瓷器活。

其他老師也都笑眯眯地盯著高雪盈看。

中文學校的老師們來到本地，一番工作生活的掙紮後，到中文學校來教課，雖然各自心裏想法目的不同，誰也沒把它當作養家糊口安身立命的專業工作。中文學校學生年齡小，家長的目的隻是讓孩子們有個打發時間的地方，再多少學點東西，其實市場很有限。在這個行當裏真能養家糊口安身立命的“專業”工作是開各類專業的數理化類的補習學校，為中學生專攻上名校和爬藤而設。

來之前，高雪盈已經想好了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她看著周圍熱切探究的眼神，慢悠悠地說，“我不像各位老師，一直術業專攻，我就是小時候跟著家裏人學過幾年，現在偶爾和我老公下兩局，和田老師比不了！”

這顯然是個非常敷衍的回答，各位老師覺得大體還算滿意，也就不好繼續問了，可中老年婦女，別管學什麽專業出身，個個在八卦行業都是頂尖高手。

聽高雪盈說有老公，馬老師喲了聲，“小高都結婚了呀，看你這樣子，以為大學剛畢業呢！”

賈老師很看不上馬老師這幅沒見過世麵的樣子，瞥了眼高雪盈腳上雪白的運動鞋，問，“小高，你老公今天來了嗎？待會兒介紹給我們認識認識吧。”

高雪盈回身看了看，在湖邊樹蔭下，找到正和田老師下棋的劉旭東，指了指，“和田老師下棋的就是我老公。”

馬老師遠遠看了眼劉旭東，除了是個相貌尋常的年輕人，看不出什麽特別，能讓小高老師這麽年輕漂亮的姑娘嫁給他，不知是什麽學曆，馬老師老公一路上得都是名校，她自然對名校如數家珍，又問，“你老公哪兒畢業的？現在做什麽工作？”

“他啊，是Roy的親師弟，從前在國內也是做這行的，現在在Firehawks上班。”高雪盈故意輕描淡寫地說。

在本市的華人圈子裏，能進Firehawks上班意味著兩件事：一個最好跟Roy是校友，二是特別能幹。當然，還有一件事大家心知肚明：在Firehawks工作收入相當可觀。

聽高雪盈說老公在羅姐老公Roy的公司上班，大家彼此看看，眼神各有意味，卻也明白原來是走捷徑進來的，真實水平…這麽一圈聊下來，清楚了高雪盈的來龍去脈，學曆工作，家庭收入，大家也就各懷想法地進入今天的主題環節：準備燒烤聚餐。

今天來參加聚會的老師、學生、家長加起來有一百人，占了公園湖邊最大一處燒烤點，各家帶來的餐桌、椅子和臨時圍著燒烤點搭起的帳篷，把湖邊空地填得滿滿當當。大人們除了聊天的，一部分在靠近樹林邊架上擴音器唱歌，大家難得聚在一起，在異國他鄉唱唱熟悉的老歌，情緒都很高。還有一部分在林蔭下同樣支起音響，在賈老師的指導下穿著表演的服裝跳舞，人人都認真極了，跟正式表演時一樣。孩子們打球的打球，下水玩的下水玩，，還有的帶了風箏來，平日安靜的湖邊熱鬧得不行，行人見狀，離得老遠紛紛繞行。

按往年慣例，來參加聚會以家庭為單位，各家準備一道涼菜，葷素、主食、水果、點心不論，夠自己家吃就好，另外再準備一份燒烤，多少都行，現場烤製。大多家庭都額外帶了個露營用的小型燒烤爐，各家爸爸紛紛上場燒烤 ，一展手藝。

劉旭東原本沒打算來參加聚會，可高雪盈告訴他說田老師會來，他想了想就一起來了，反正都是下棋，出來和真人下一盤的誘惑肯定多過對著電腦下，根本是他不放心高雪盈獨自開車來回。

高雪盈跟劉旭東提過田老師邀她下棋的事，劉旭東跟田老師見了麵，閑聊幾句就擺上棋盤坐下來，下到一半，田老師女兒推著輪椅過來，讓田老師陪著老伴兒，她要看著大兒子下水，田老師不得不起身，意猶未盡地叮囑劉旭東吃完飯接著下。

來之前，高雪盈順路買了個又大又漂亮的水果拚盤和一大包醃製好的雞肉串帶來，她和劉旭東平日都懶得開火做飯，自然不會跟其他人似的，花上半天時間為聚會準備一兩份吃的。劉旭東雖然也不喜歡做飯，可看著田老師一家又忙老人又忙孩子的分不出人手，就跟田老師女婿說願意幫著烤東西，田老師女婿自然樂意，跟劉旭東交代好了，抓住一直不停在身邊搗亂的兩歲小兒子的手，帶去遠處放風箏。

高雪盈見羅姐一直被眾人圍在帳篷裏說話，就沒去打攪，她先跟幾個學棋的孩子家長閑聊了幾句，又和Tina姐妹倆聊了聊天，扭頭看見劉旭東一個人在那幹活，悄悄走到他身後，見他一直低頭認真觀察烤爐上雞翅的顏色，笑著調侃，“劉旭東，你這是特意來這表現，給我提氣的嗎？”

劉旭東聽了，手下依舊忙著，嘿嘿一笑，“感謝領導體察民意，都是我應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