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照黃昏》 （9）

 

“看見那朵了吧？外圍是粉色，花心是黃色的？我最喜歡那種…”

高雪盈順著羅姐手指方向看過去，見角落裏的一株多色玫瑰，不高的主枝上正開著兩朵鮮豔的花，花朵外圍粉紫色的花瓣完全綻放開來，兩三層粉紫色花瓣內顏色漸變，有鵝黃色從花萼處加入，一層一層加深，直到花心，鵝黃色代替粉紫色成為主角，遠遠看過去，鵝黃和粉紫的搭配確實在整園玫瑰中獨特而醒目。

“真好看…哪棵我都喜歡，剛才還想，等買了房子，我也要種幾棵玫瑰。”

“好，等你買了房，我就送幾棵玫瑰給你。”

“那先謝謝你了，羅姐。”

站了片刻，高雪盈戀戀不舍地跟著羅姐向車站走。

羅姐看了看高雪盈手裏的地圖，打趣她，“雪盈，你家小劉該有多不放心你，看這地圖畫的，專業水準啊！”

“羅姐，我天生不認路，剛來的時候在自己家門口都走錯過…”高雪盈對自己這個“缺點”沒感到什麽羞愧，大多女人好像天生都具有這個“優勢”，不然為什麽會有GPS導航係統，市場需求嘛！

咯咯咯咯，羅姐笑了笑，“你著急回家嗎，雪盈？”

“不著急，劉旭東下班向來沒點，我回家也不吃什麽東西，早點晚點都行，有什麽事嗎，羅姐？”

“嗯，雪盈，你剛才看見Tina了吧？周四她來學校給我幫忙，等她幹完活，晚上上課前，我開車送她去坐輕軌，你要是不著急，下次我送你倆一起去，省得你再迷路，剛我一接電話，聽你說迷路，我還在想怎麽跟小劉交待呢？一個大美人在我門口走丟了，可怎麽好？”

“少了我這個累贅，劉旭東以後不用操心，他高興著呢！”高雪盈笑說。小區裏的公交車半小時才有一趟，確實不方便，若是能直接坐上輕軌，差不多40分鍾就可以到家，她自然高興，“謝謝羅姐， 以後我就沾Tina 的光了。”

“Tina是我看著長大的，太晚了，我也不放心…唉，這當了媽就是愛操心，我呢，沒福氣生女兒…Tina乖巧又懂事，可貼心了… 我真羨慕潘姐啊！”

劉旭東說過，Roy大兒子是國內生的，現在美國B市的醫學院念書，B市醫學院在全世界肯定能排前五，Roy成天把大兒子掛在嘴邊，Roy小兒子是出國後生的，現在城南的大學念藝術，尋常人家不論攤上羅姐哪個兒子，做夢都要笑醒了，羅姐卻說自己羨慕潘姐有個需要從小出門打工掙錢的女兒，唉，人都渴望自己得不到的，看來羅姐也不能免俗。

“羅姐，我們都羨慕你有兩個出色的兒子呢！

羅姐笑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前幾天我在這裏散步，遇到田老師推著她老伴兒出來遛彎，說起你，田老師說難得能在這邊遇到同好，想約你下棋呢！”

和田老師下棋，不論輸贏…都不合適，高雪盈想了片刻，“羅姐，其實我現在的水平真一般般，就是哄哄初學乍練的小孩子，肯定不是田老師對手，要不我跟劉旭東說說，找時間讓他陪田老師解解悶，他成天想找真人麵對麵地過癮呢，你看行不行？”

田老師在這裏住得太悶了，才會出來教小孩，以田老師的段位，想約高雪盈下棋，真不是什麽好勝和挑戰，老人和小孩一樣，多少需要哄著，陪他們找開心…和高雪盈下兩盤，不論輸贏，不論田老師本人怎麽想，落在他人口中，會生出很多解釋不清的是非，對高雪盈不好，惹田老師不快，更對學校的名譽有損…若是劉旭東出麵，結局怎樣都是樂事一樁，高雪盈年紀輕輕，卻想得周到，羅姐自然說好。

羅姐陪高雪盈走到公交車站，陪她等了10分鍾車，看她上了車才離開。

下個周四，高雪盈提前跟羅姐說好，她下了課陪羅姐一起散步。

中文學校後麵的住宅區之所以受華人青睞，除了有個不錯的公立中學，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這片住宅區基本都是麵積適中、房齡不超過20年的獨立屋，別說沒有連排別墅和公寓，就是半獨立屋也很少見，這就保證了社區的居民素質：沒有相當的收入，很難在這裏置業，眼下更附帶了一個對高雪盈來說很享受的現實福利：家家戶戶都花了不少心思收拾各自房前的院子，讓跟著羅姐散步的她大飽眼福。

L市冬天平均溫度在零下10度左右，有長達三個月以上的降雪，夏天最高溫度不超過30度，也許是漫長的冬天和短暫多風的春天，植物被長久壓抑後，夏天長得格外茂盛，所有的花像約好了似的，要趕在這短暫的日子裏把最美麗、最芬芳的瞬間盡情呈現。

羅姐隨身帶了個小小的數碼相機，遇到好看的風景花卉就拍下來，高雪盈跟著羅姐在社區裏走了一趟，就知道了哪裏的花最香 ，哪裏的樹最美，哪段路最適合散步…

下一次，高雪盈也帶了個相機，專門拍人家門口的花園。

羅姐就笑話她沒見過世麵。

“羅姐，現在啊我就想多收集點素材，等有一天我買了房，也要種出這麽漂亮的花園。”

“隻要你有時間，到時候肯定能收拾出個漂亮的院子。”

“羅姐，你喜歡種花嗎？”

“我啊，成天瞎忙，沒時間種花種草…我婆婆特別喜歡種花種菜，我家院子前麵全是各種花，平時我看到好看的花，就拍下來給她看，她要是喜歡想種，我就帶她去花圃買…不過她不喜歡種玫瑰，說是招蟲子…我家後院種的全是果樹和菜，什麽品種都有，好多我從前在國內都沒吃過…她和住附近的朋友沒事就互相交流經驗，交換菜籽，這時節後院種的菜我們自己根本吃不完，她就給鄰居挨家送…哦，下星期樹上的黃金李就可以摘了，我給你帶點嚐嚐，市麵上買的可沒這麽甜，上次你說你跟小劉很少做飯，我就不給你帶菜了。” 

這是羅姐第一次主動談起自己，說的還是自己的婆婆，高雪盈聽來，感覺她們婆媳倆關係還不錯，就順著問，“你婆婆一直跟你們住嗎？”

“我們來L市，我公公就去世了，從那時開始我婆婆就一直跟我們住，這麽多年，都是她幫我照顧孩子，不然我哪有時間出來啊？我婆婆人很開明，也特別能幹，她從前在國內是機關辦公室的筆杆子，寫材料可是單位的大拿，家務活幹得不多，和我們住，反倒是整天柴米油鹽的幫我操持，孩子都大了，她才有時間種種花種種菜…唉，真挺難為她的…”

已婚女性間說起婆婆，大都是以倒苦水作開場，羅姐這開場很有新意，根據高雪盈的經驗，關於婆婆的話題聊多了，難免會生出不愉快，她又問，“羅姐，你媽媽來過L市嗎？”她們這些新移民，生活相對穩定後，如果夫妻間商量讓哪邊的老人先辦理探親或是移民，若兩家情況大體相同，都是女方家優先。

羅姐沉默了一瞬，聲音低沉下去，“我上高中的時候，我父親中風…很快就去世了…我媽身體一直不好，我結婚那年，她也去世了…我還有個哥哥，比我大不少，他挺早就出國留學了，現在在美國…也算是功成名就吧…”說到“功成名就”，羅姐微微翹了翹嘴角。

“對不起啊，羅姐。”高雪盈看著羅姐明顯黯沉的麵色，狠狠責怪自己嘴快…大千世界，她怎麽就想當然地以為人人都跟她似的，人生缺憾屈指可數？

羅姐看著高雪盈，眼中淒涼猶在，說出的話卻如往常一樣平和，“唉，這都是過去多少年的事了…人生在世，誰家還沒點傷心往事啊，是不是？咱倆這不是閑聊天嘛…”

高雪盈聽了羅姐的話，心裏的愧疚少了些…嗯，說到傷心往事，她的傷心往事…嗯…若是仔細算…她15 歲那年冬天，陪她長大的老花貓沒了，算是最大的一樁了…這個話題，實在太不適合此刻跟羅姐聊了…

“羅姐，我記得你跟我提過，想收集素材，寫寫咱們這些新移民，既然是閑聊天，你有什麽想問我的嗎？要是能在你的書裏出現過，將來跟我的孩子們說起來，多帶勁啊！”

人跟人交往，不論時間長短、交情深淺，讓對方在彼此交往中感到愉快，這是高雪盈自幼就被家裏長輩教訓過的，隨著年齡漸長，這條家訓被她運用得越發純熟。

羅姐聽了，仰起頭，深深吸了口氣，轉臉看向高雪盈，眼裏帶著淡淡欣喜，語氣也輕鬆起來，“好啊，那咱們就先聊聊，當初你為什麽想出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