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八晚上,辛夷回到小鎮,耿逸飛原本說好和她一起回來,臨時有事出差,一周前就出門了。總部基於耿逸飛在A8項目上的出色表現,對大中華地區采取了傾斜政策,他正緊鑼密鼓地招兵買馬,四處出擊,準備大幹一番。辛夷從自己的渠道了解到,他們這種代表處轉正成公司的時機正在成熟。
小鎮生活節奏依舊,和北京如兩個世界。
辛夷回來足足地睡了一覺,起來後和爺爺一起辦年貨。
吃過晚飯,她正在廚房點算東西,聽爺爺在她身後自言自語,“買得太多了,就咱們兩個人,這幾天吃不了什麽。”
耿逸飛出門前再三跟她保證,會直接來小鎮看爺爺,陪她們一起過年,算算再有2、3天就到了,爺爺剛才的話提醒了她,該是跟爺爺說一聲的時候了。
“爺爺,咱們過年吃湯圓,北方人過年愛吃餃子,我看家裏的麵不多了,要是來個北方人,包餃子估計不夠!”
“哦,北方人!”爺爺想了想,“小囡啊!家裏隻有黃酒了,你再買點白酒吧,我怕他們北方人喝不慣咱們的酒。”
辛夷覺得爺爺是世界上最好的爺爺,開心地說,“其實羅嬸嬸家的米酒就很好,也讓他嚐嚐小鎮的酒。”
爺爺嗯了聲,“明天趁天好,你把東客間收拾收拾,要是忙不過來,就叫小航來幫忙。”
“好的,爺爺,我都記住了!”辛夷清點過東西,記下明天要買的東西,要做的事情。
從廚房出來,隱隱的馨香飄來,梅花開了。嫩黃的花瓣微微張開,吐出縷縷幽香,花瓣上帶著濕潤水汽,嬌柔嫵媚,辛夷站在樹下,深深地吸了口氣,如置身天堂。
年初一,從早晨六點到晚上十點,辛夷在廚房燒開水,院子裏來來往往的全是爺爺的學生,從六十歲的老者到十幾歲的少年。
年初二,是姑娘回娘家的日子,也是小鎮一年裏夥食最好的一天。辛夷在羅嬸嬸家待了整天,等她醉醺醺地回到臥室,沒看見桌上的手機裏有兩個未接來電。
年初三,畢業的學生帶著自家做的菜來爺爺這裏吃晚飯,這是小鎮持續了幾十年的習慣。
辛夷從下午就忙著燒水,洗碗,天都黑了,小航哥哥進到廚房跟她說,“小囡,酒不夠了,你去我姆媽的店子裏拿幾瓶。”
等辛夷背著一背簍的酒,提著羅嬸嬸給的年糕和素菜走進了小院,一眼就看見穿著西裝的耿逸飛站在廚房水池邊洗碗。
嘩嘩的水聲中,耿逸飛回過頭,手裏拿著洗了一半的碗,衝她溫暖地笑著,“回來了!”
很多年了,耿逸飛出差沒做過經濟艙,不說別的,就他那雙大長腿可要費力氣才能塞進座位裏去,今天他蜷著腿坐了一路,他早就答應辛夷陪她回小鎮過年,卻食言了,就是坐著火箭,眼下他也得趕過去。
他把地址告訴出租車司機,司機瞥了眼,“哦,知道,是老校長家!”下車的時候,司機說,“麻煩你替我給老校長拜個年,今天我要幹活就不進去了!”
天已經黑了,小巷裏不時傳來爆竹聲,家家門前掛著火紅的燈籠,水潤潤的石板路上,映著燈籠的倒影,隱隱花香雜在爆竹的硝煙中。
院子在小巷深處,掛著紅燈籠,貼著嶄新的對聯“梅開春燦爛,竹報歲平安”,站在半掩的院門外,他就能聽見裏麵傳來的喧囂,說話聲,音樂聲。
一進院子,沁人的香氣撲鼻而來,是早開的梅花,花樹上掛著點點紅燈,院角是茂盛的修竹,暈黃的光影中顯出獨特韻味。
正屋裏坐滿了人,正中是位須發皆白,腰板筆挺的老人,耿逸飛見過照片,正是她爺爺。
屋外三三兩兩的人在抽煙,離得最近的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熱情地說了幾句方言,耿逸飛沒聽懂。他放下行李,站直了,用普通話說,“你好,請問辛夷住這兒嗎?”
中年男人先指指門外,用帶著口音的普通話說,“她去我媽那拿酒了,一會兒就回來。”然後衝著屋裏用普通話大喊,“老校長,有人來找小囡!”
屋裏太吵了,中年男人隻得費力地繞過眾人,走到爺爺身邊,低聲說了幾句,爺爺站起來,中年男人使勁揮揮手,屋裏漸漸安靜下來,眾人的視線隨著爺爺一步步來到院裏。
爺爺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見他高高的個子,穿戴整齊,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臉上滿是旅途的風塵。
耿逸飛微微鞠了一躬,調整好臉上的笑,說,“爺爺,過年好,我姓耿,來找辛夷。”
爺爺聽年輕人自報家門,眉頭微微皺了下,聲音裏沒帶任何溫度,“噢!你姓耿…小囡現在正忙,要不你去廚房等她,順便幫她洗洗碗吧!”說完轉身回屋了,屋裏立刻又恢複了原先的喧鬧,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中年男人走過來,拍了拍耿逸飛肩膀,好心地提醒他,“知道廚房在哪嗎?”
耿逸飛有點懵,他設想過各種和爺爺見麵的場景,怎麽也沒料到一見麵就被發配到廚房洗碗,這風格和參謀長倒是挺像,他到底哪裏做錯了?難道是來晚了?不會吧,她說爺爺也盼著他來,還讓她去買白酒…是他長得沒入爺爺的眼?滿院子的人,他好歹中等水平吧?不就是黑點,大晚上的,爺爺能看清他長得黑還是白?…他說話不中聽?全中國都普及普通話了,他也沒說錯什麽呀?…難道本地風俗就是這樣?都21世紀了,還有這種歧視男性的風俗嗎?
耿逸飛實在想不明白,隻好放下行李,轉身進了廚房。
廚房緊挨著院門,裏麵闊大亮堂,三麵有窗,四壁貼著雪白的瓷磚,L型的雪白案台占了一半麵積,案台上整齊堆放著各種熟食,廚房中央放了張小巧的深色木圓桌和四把椅子,桌上的茶杯裏正冒著熱氣,方形搪瓷白水槽裏高高地摞滿了用過的碗,耿逸飛脫下外套搭在椅子上,從水槽邊拿起紅色圍裙圍上,看著水池裏的碗,歎了口氣,扭開水管,開始洗碗。
耿逸飛慢悠悠洗了五個碗,身後傳來咯嗒一聲。他回過頭,北京城的辛夷律師穿件寬大的舊花襖,放下滿滿一背簍的酒。
耿逸飛一時說不出此刻的心情,隻好如常笑著說,“回來了!”
辛夷看著眼前的耿逸飛,不知道先哭還是先笑,她放下背簍,擠到他身邊,洗著手問,“吃飯了嗎?”
耿逸飛舉著碗讓到一邊,實話實說,“吃過午飯了!”
辛夷嗯了一聲,手腳麻利地點火,燒水,從門後的大盆裏撈了條活蹦亂跳的魚,在耿逸飛的錯愕中,眨眼間刮鱗,開膛,清洗,入鍋時魚還在掙紮。然後她打開冰箱,取出盤包好的餃子,放進煎鍋,衝桌子努努嘴,“坐下歇著,我可不敢讓你當夥計洗碗!”
耿逸飛放下碗,慢慢解開圍裙,站到辛夷身後,抱住她的腰,貼在她耳邊悄聲說,“隻要能吃到清蒸魚和煎餃子,我天天給你洗碗,不要工錢,包吃包住就行!”
辛夷先是嗤地一笑,越笑聲音越大,漸漸蓋住了門外的爆竹聲。
咚咚的敲門聲打斷了兩人的笑聲,中年男人笑眯眯的,“小囡,我來拿酒!”他提起背簍,好心地提醒,“鍋子要焦了!”說完貼心地掩上門出去了。
趕了一天的路,耿逸飛終於坐下來,吃上了他這輩子吃過的最鮮美的清蒸魚和最香脆的煎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