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停住,回過頭。
劉開軒律師離開座位,走到辛夷麵前,原本七分嚴肅的麵容帶上了三分為難,他搓了搓手,抿了抿嘴唇,低聲說,“這個,辛律師啊!上周末我遇到件事情,挺為難的,不知道該怎麽和你說…其實這件事吧,我個人沒有任何立場和你說,可是吧…我要是不和你說呢,就會對我和我的家庭有很大妨礙。”
劉律師軟糯的江南口音說起工作綿裏藏針,這幾句顯而易見的私人話題,乍聽在辛夷耳中,就像個半熟的糯米團子,卡在喉中。若是讓不相幹的外人聽見了,一定以為她做了什麽妨礙劉律師家庭幸福不道德的事。
辛夷也有點緊張,不知道劉律師究竟什麽意思,她深吸了口氣,沉聲說,“劉律師,您請講!”
劉律師看著辛夷的眼睛,好像能從中找出答案,“是這樣啊!辛律師,你知道的,我家老三剛剛3歲,剛剛能自己睡覺,我和我太太剛剛能有點自己的時間,可是吧…可是吧…”劉律師深深地看著辛夷,“上周六,耿逸飛他半夜三更闖到我家,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亂語了一整夜,我家保姆都當笑話看…以前呢…唉,以前也就算了…我站在我家領導的立場其實不應該和你說他的,可看在咱倆好歹都是老沃克門下出來的…你能不能…能不能抽空和他好好談談,勸勸他…讓他以後不要再這麽無節製地胡鬧。”
這番話,就像是家長會後,受盡委屈的學校老師跟鎮日惹事的校霸家長說,請你回家好好管管你家孩子,別讓他總在學校胡鬧,我們還得好好學習,提高升學率呢!
“酩酊大醉,胡言亂語”這幾句,聽得辛夷喉中原本卡著的糯米團子越漲越大,眼淚幾乎都被卡出來了:明明是耿逸飛言行無忌傷人在先,害她哭了一夜,怎麽到劉律師口中,居然變成他受了天大的委屈,回到姐姐家撒酒瘋胡鬧,姐姐沒出麵,害得兩頭受氣的姐夫出麵求人。
可今後,不論是姐姐還是姐夫,不論是喝酒還是胡鬧,和她辛夷一毛錢關係都沒有,哪怕劉律師剛剛替她解決了天大的難題,她的天枰都開始向上海傾斜…劉律師還說什麽以後,她和他沒有以後了…
辛夷盡量放緩語氣,隱藏住自己的情緒,話說得公事公辦,“對不起,劉律師,工作之外的事,我不方便和耿總說!”
劉律師不再搓手,卻依舊皺著眉,甚至越皺越緊,看著她,好一會兒,長長地“哦”了一聲。
辛夷覺得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正要轉身打開門,外麵響起急促的敲門聲,她順手打開門,小陳神色亢奮地指著小會議室,“快快,快去看,出大事了!”
辛夷跟在劉律師身後,快步走進緊鄰的小會議室,幾乎是在同時,幾個英文單詞飄進她耳廓:雙塔、著火、飛機、爆炸。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立刻變得像被抽空了的氣球,輕飄飄的,瞬間就要跌落,她本能地伸出手,扶住了距離最近的一把椅子,“咕咚”椅子撞在了桌子腿上,驚得電視機前正全神貫注的幾個人同時回頭看向她,他們讓出的空隙正好讓辛夷看到了屏幕上最震撼的一幕。
劉律師立刻扭過頭,神色複雜地看著辛夷,當眾責怪道,“辛律師,是不是忙得又沒吃晚飯?唉!姑娘,減肥不是這麽個減法,跑這兩步路就這樣,萬一身體垮了,怎麽給所裏掙錢哪!跟我來,我那兒還有點巧克力,先墊墊,你們幾個就別跟著湊熱鬧了,女士優先啊!”
背後傳來輕輕的笑聲,出了小會議的門,劉律師一把托住幾乎要跌倒的辛夷,攙著她又回到他辦公室,細心地扶她坐在小沙發上,真的從抽屜裏拿出了半盒瑞士巧克力,放在茶幾上,轉身關上門,又拖過一把椅子,和她麵對麵坐下來。
此刻的辛夷再也抑製不住,眼淚刷地流了出來,劉律師將茶幾中央的紙巾盒推到她麵前,看她抽出厚厚的紙巾,一把捂在眼睛上。
辦公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劉律師立刻站起來,衝到桌邊拿過手機,聲音低沉地說,“喂…嗯…我在辦公室,辛律師也在…知道了,你放心吧…好…沒問題…早點睡,晚安!”
劉律師收好手機,又坐回來,低聲解釋著,“是我家領導,她讓我和你一起在辦公室等小飛的消息。”
辛夷的眼淚流得更凶了,雙肩不停地聳動著。
劉律師摘下眼鏡,抽出張紙巾擦了擦,又戴回眼鏡,歎了口氣,說出來的話從沒有過的柔軟,“別擔心,小飛應該沒事,你也知道,他們辦公室離雙塔遠著呢,再說他是下午的會,怎麽會一早進城…這事出來,他一時打不通電話,也回不來倒是真的…那個…誰都年輕過,吵架拌嘴還不是家常便飯…咱們幹這行,怎麽不明白…沒什麽…他們姐弟倆是一樣的脾氣,人都很實在,習慣了就好…”
辛夷點點頭,又搖搖頭,仍舊說不出話。
劉律師又長長地歎了口氣,站起來,到抽屜裏找了盒沒開封的香煙,抽出一支,點上,用力吸了兩口,吐出口煙,壓住早已溢滿胸膛的驚惶,好繼續安慰辛夷。
逐漸濃重的煙味在封閉的空間裏慢慢彌散開,也喚醒了哭泣不止的辛夷,她漸漸收住眼淚,哽咽著,“劉律師,我能回辦公室了嗎?”
劉律師連忙點頭,打開門,溫聲囑咐道,“我會一直在這裏等,我們隨時通電話!”說完,順便把那半盒巧克力塞在她手裏。
燈火通明的巨大辦公空間,遠遠的角落裏有人還在不知疲倦地敲鍵盤,辛夷低著頭,一手拿著巧克力,一手扶著牆,從前幾步就能走完的過道,她用掉全身力氣才挪回自己的辦公室。
一進門,她扔掉巧克力,放下玻璃門上的百葉窗,踉蹌著撲到辦公桌邊,拿起桌上的煙盒,哆嗦著抽出一支,哆嗦著放進嘴裏,再拿起打火機,打了幾次,卻怎麽都打不著,她換了一個,使勁按了幾次,才打著,不停晃動的微弱火焰卻怎麽都碰不到煙頭,她隻好雙手握住打火機,慢慢接近煙頭,終於點燃了香煙,她雙腿就像失去了支撐,靠著辦公桌,滑坐在地上。
辛夷狠狠吸了一口,用力吞下,強烈的煙草味瞬間充滿了肺,停頓一下,她將煙緩緩吐出來,反複數次,直到抽完。她又點了一支,抽到一半,才能感覺到隱隱的痛從身體內部漸漸強烈起來。這痛先是一個小小的點,一點一點匯成一條線,兩條線,三條線,四條線,每條線的疼痛都不一樣,有的如炸裂,有的是抽搐,有的是撕裂,有的是破碎,各種痛交織在一起,又向不同方向撕扯著,疼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抬起手摸到疼痛的地方,在胸口,正是心髒的位置。
辛夷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她依然不敢在辦公室放聲大哭,半個小時前,她剛和大老板義正詞嚴地表明:此刻正在紐約出差的耿逸飛,不過是她的客戶罷了。殘存的理智告訴她,要是為個普通客戶在辦公室哭泣,肯定能為趙老在下次的全體會上增加談資。
可她的心為什麽這麽疼?疼得她恨不能立時劃開胸膛,將心掏出來,免得這麽痛苦。這種痛不久前她也經曆過,也是在這樣的無邊暗夜裏,無休止地撕扯、碾壓著她,將她的世界完全傾覆。
在心痛的喘息間,她問自己,那天幹嘛要和他吵架?不就是她心裏的那點不舒服嗎?當時直接告訴他不就沒事了?他一直都是那樣的脾氣,不過想幫幫她,不過著急了些,總歸一番好意…她終究辜負了他的好,讓他記住了她的惡…她要是能像其他女性那樣,撒個嬌遮掩過去,多好…她的那點不舒服和眼下他的安危相比,唉,她當時怎麽就那麽任性?那麽不體諒人呢?…隻是,痛苦後的這點領悟,她還能有機會告訴他嗎?
剛才劉律師不過是安慰她,他們都去過紐約,都清楚那裏的位置,這麽大的災難,誰能幸免?若是,若是…她真的不敢想下去了…
已過子夜,窗外的長街上,七彩霓虹依舊閃耀,無盡車龍繼續綿延,天堂般的北京城,帶給了她如地獄般的經曆,她無論如何要離開這裏,永遠永遠不再回來了…
辛夷靠坐在地上,抽了整整半盒煙。
窗外的天空漸漸變得稀薄、透明起來,一絲淡淡的橘色光亮一點一點從東方刺破了最漫長的夜。
咚咚的敲門聲後,劉律師端著杯咖啡進來,立時被濃重的煙霧嗆得咳嗽起來,滿室的煙霧裏,卻沒看見辛夷律師。他心下一驚,正要說話,辦公桌上的手機恰在此時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
辦公桌下伸出一隻手準確地抓住了手機。
辛夷哆嗦著翻開手機蓋,嘈雜的嘶嘶聲傳來,隨後是個失真的、懶洋洋的聲音,“喂,是不是吵醒你了?起來了嗎?…”聽到這遙遠而熟悉的聲音,她再也抑製不住地大哭出來。
劉律師隻愣了一瞬,扔下咖啡,彎腰從辛夷手裏抓過手機,氣急敗壞地喊叫著,“你他媽的沒死就快點滾回來,在那兒瞎囉嗦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