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坐在沙發上哭到半夜,然後撿起地上的兩張銀行卡,擦幹淨,再撕下耿逸飛在報紙上寫的數字,疊了疊,和銀行卡一起放進白色信封裏,封好,放進床頭櫃抽屜,等他下周從美國回來,她會還給他。
然後,她就去上海。去上海找David陳,她一樣可以做合夥人。
北京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也是世界上讓她最傷心的地方,她的青春時光在這裏渡過,到頭來終究在這裏留了半條命…
耿逸飛再好,看今天的事情如此結束,他們估計走不到一起去了…他們暫時會因為荷爾蒙互相吸引,以後呢?就這麽天天吵架?或者短暫的吸引後,就矛盾重重、貌合神離的相處?她幹嘛要委屈自己?這世上,耿逸飛可以不費什麽力氣得到想要的一切,她使勁拚命後,肯定沒他得到的多,卻也未必少很多,那段多與少之間的差距,讓她如今天這般用自己的尊嚴去換,她絕不答應!
可她真的喜歡他,真的不舍得…她想每天都如今天傍晚時候,倆人一起渡過溫暖而平淡的時光,那是她一生渴求卻從未得到過的…也許她這一生,命中注定留不住美好…想到這些,辛夷又哭了…
這個決定,辛夷不想跟方雅欣商量了。雅欣雖然嘴上總說著“混蛋”,心裏其實把耿逸飛看得很重,若是雅欣追問起來,她不得不說出事情原委,雅欣肯定會費盡周折地幫她搞定出資的事,她還怎麽走得了?耿逸飛知道她寧願找雅欣都不找他,會怎麽想?雅欣幫她的事情萬一讓耿伯伯知道,耿逸飛必然會被耿伯伯罵,她怎麽忍心?到頭來她搞砸了事情,讓身邊所有的人為難,可不是她處事的原則。萬一她走不了,又和耿逸飛鬧僵了,她待在北京一點意思都沒有…
方雅欣現在有了王醫生,她離開北京多少放心了。
第二天是周日,耿逸飛飛去紐約公幹,辛夷破天荒地沒去律所加班:她眼睛紅腫地根本沒法見人。
周一上班,辛夷先給David陳寫了封郵件,David陳很快回了郵件,訴說獨自創業的艱難,又問她,是不是在考慮他的提議。
辛夷告訴David陳,她正在認真考慮他的建議,會盡快給他明確答複。她離開北京不是因為耿逸飛,也不是因為沒當上律所的合夥人,她隻是想過自己的生活,就這麽簡單。
David陳說,他特別期待和她在上海重逢的日子。
辛夷看完郵件,問自己,她期待那個日子嗎?
窗外長街上是耀眼的霓虹,夜開始沉了。
“咚咚咚”辛夷轉過身,是小李在敲門。
“辛律師,劉開軒律師請你去趟他的辦公室。”
“謝謝你,小李,怎麽還沒回家啊?”辛夷收拾著桌子,問。
小李搓搓手,說,“快律考了,我再看會書,要是有問題,在律所隨時可以問你們,多好啊!”
劉開軒律師坐在背窗的黑色高靠背轉椅上,身後是CBD璀璨燈火裏的各棟高樓,他見辛夷律師進來,眉頭微不可察地輕輕皺了下:這世上好像惹事的從來都是雲淡風輕,瞧辛律師這一臉的風平浪靜,根本看不出來前天惹得他那個煩人的親小舅子生生折磨了他一整夜。
周六夜裏,劉開軒律師趕著最後一班飛機從深圳飛回北京,一進家門,就見唐阿姨站在地下室門口捂著嘴樂,唐阿姨見他進門,指了指地下室,笑著回自己的房間了。
劉開軒當時累得恨不能立刻躺在地上睡,可他要不下去救火,等天亮了,領導必然饒不過他,他隻能強打著精神下樓了。
耿逸飛坐在地下室的吧台邊,臉黑紅黑紅的,吧台上放著個空酒瓶,耿逸飛手裏握著酒杯,正喝到一半。
魏晰薇穿著套裝,臉上的妝都沒卸,扶著半杯啤酒坐在對麵,看樣子也是一進家門就被截住,直接來陪耿逸飛了。
這場景劉開軒挺熟,從前在美國,三不五時就能上演一場,耿逸飛回國後,好像還是頭一回,唐阿姨可不當笑話看了。
魏晰薇見劉開軒下來,臉上笑意更濃,“瞧,小開回來了,你有什麽跟他說,誰欺負了你,咱就讓小開替你出氣,你姐我可鞭長莫及呀!”
劉開軒趕緊上前,接過領導遞來的話頭,“喲,誰敢欺負我們耿總啊?真是膽大包天,你跟我說,我好好收拾收拾她…那個,瞧你姐進門臉還沒洗,讓你姐去洗把臉,好嗎?”
魏晰薇感激地衝劉開軒笑笑,拍拍耿逸飛肩膀,搖搖晃晃上樓了。
劉開軒坐在魏晰薇的位子上,解開領口的兩粒扣子,問,“跟我說說,誰惹著你了?”
耿逸飛紅著眼睛,斜斜地撇了他一眼,哼了聲,“有事我自己會處理,不勞你大駕!”
劉開軒呣了一聲,“好,好,那你繼續喝,我上樓洗澡去了。”說著作勢要站起來。
耿逸飛一把扣住他胳膊,口齒清晰地堅持著,“不行,你得陪我喝酒。”
劉開軒故意皺著眉頭,“我有家有口的,哪有功夫陪你喝酒,你現在總不會沒人陪著喝酒吧?”
耿逸飛重重地哼了一聲,依舊堅持著,“我就要你陪。”
“我陪你喝酒多沒意思啊!”劉開軒撇撇嘴,“大周末的,怎麽,居然沒人陪你喝酒嗎?不可能吧?你胳膊肘往外拐幫著人家,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怎麽連喝個酒都不陪你?”
耿逸飛喝了口酒,抿抿嘴。
劉開軒明白,肯定是倆人鬧不愉快了,故意不點名地說,“這樣,你要是不方便說,周一上班我去說說她。”
耿逸飛橫了他一眼,立刻製止,“你別想著又欺負她。”
劉開軒哭笑不得,真是典型的州官做派,噢了一聲,“你欺負人家可以,我說兩句都不行?太霸道了吧?”
耿逸飛直著脖子,高聲說,“劉小開,你家開鞋店的出身,向來逮誰給誰穿小鞋,她…她又沒犯著你,你憑什麽說她?”
“那她是惹到你了,這回你怎麽不逞威風了?這不像你啊,小飛。”劉開軒哪裏會讓他占上風。
耿逸飛徹底不說話了。
到此劉開軒算是弄明白了:這小子不知受了什麽委屈,卻舍不得說人家,不但自己舍不得,還不許任何人說,嗯,看來真是遇到能治住他的高手,好,太好了!太解氣了!
劉開軒律師指了指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來,辛律師,咱們坐下談!”
辛夷坐下來,心裏有點嘀咕,劉律師不是她的直接上級,會有什麽事找她談?此刻聞律師和於律師恰好也都不在,不會又是什麽需要限製範圍的事吧?不過既然劉律師讓小李通知她,應該不是什麽需要遮掩的事。
於是,辛夷問,“劉律師,您找我有事?”
劉開軒律師點點頭,“是這樣,辛律師,我這個時間找你,是因為辦公室現在人比較少,說話方便。”
辛夷瞥了眼窗外,長街上燈火通明,周二晚上十點,大老板會和她談什麽需要避人耳目的事,她有點好奇,“劉律師,您請講。”
劉開軒律師咳嗽一聲,說,“辛律師,是這樣,那天合夥人會上,老段提到新合夥人出資的事…合夥人出資的事具體細節歸我管,你也知道我上周都不在所裏,沒機會和你們談…咱們所有個不成文的慣例,合夥人出資如果不能一次全額繳清,可以分次繳納或者先向所裏借…剛才看你忙,我已經和吳律師,彭律師他們兩個談過了…我知道,你一個人在北京,加上前一年都在進修,估計一次性全額出資有點難度…如果確實需要所裏支持,請一定告訴我…”說著,劉律師把桌上的文件推給辛夷,“這是所裏的慣例…好多人都叫它賣身契,嗬嗬…你先拿回去看看,有什麽問題,我們可以隨時溝通…另外,你最近的工作量我也了解過,年底分紅下來,估計還清出資應該沒問題…嘿嘿嘿,所裏的考慮都是基於你們的工作能力和實力…對你這樣的幹將,我是希望能和你多簽幾份賣身契的…哈哈哈…”
辛夷拿過文件,薄薄的一頁紙,是份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無息借款合同。
看著看著,這份如今她都不屑寫的最簡單的借款合同看得她視線越來越模糊,根本抬不起頭來。
“辛律師,你來所裏的時間也不短了,其實咱們所能走到今天,我們這幾個原始合夥人還能抱成一團,所裏的人員狀況一直很穩定,靠的就是同事間互相支持和信任。也許對你們年輕律師來說,相信組織是句大而空的話,可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這麽多年走過來靠的就是這句話!”劉開軒律師站起來,“好了,辛律師,天也不早了,活是永遠幹不完的,早點回去吧!注意安全!”
辛夷拿著文件站起來,繼續低著頭,聲音有些暗啞,“謝謝劉律師!您也早點休息吧!”
辛夷低著頭走到門口,正要開門,聽劉開軒律師在身後叫住了她,“辛律師,你能等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