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和耿逸飛兩人繞著山走了快2個小時,仔仔細細地看完了整塊地。
下山的時候,天光暗了。
耿逸飛上了車,自覺地坐在副駕,跟辛夷說了句,“不行,我真撐不住了。”說完,歪著頭就睡著了。
辛夷看著眼前耿逸飛睡得像孩子樣的臉,笑著啟動了車,緩緩向前開去。
山裏的天,黑的比山外早似的,不過轉了個彎,感覺天就黑了,藍灰色的天幕上跳出一顆亮閃閃的星星,接著,又是一顆。
路曲折著向前,暗黑色的山在天幕的映襯下,輪廓不停轉化,時而尖利,時而柔軟,一段段長城如剪影般貼在天幕上。
車在蜿蜒的山路上靜靜行駛,舒緩的小提琴曲在車廂內流淌,前後車流漸漸稀疏,隻有他們這輛車的大燈不知疲倦地劃破鄉間路的黑暗。
天完全黑下來,耿逸飛醒了,他先左右晃晃頭,再用力睜開眼睛,聽到熟悉的音樂,他定了定,轉眼見辛夷半張臉的輪廓在夜燈下格外柔和,他又閉上眼睛,想了想,才抬高座椅,看看外麵黑沉沉的天,問,“咱們到哪兒了?”
辛夷依舊全神貫注地看著前方,她不知道耿逸飛什麽時候醒的,聽他聲音沙啞地問,說,“剛剛走了一半,還早呢!”
“回去辛苦你了,我肯定開不了。”
“沒關係,我聽你手機震動了好幾次。”
耿逸飛喝了幾口水,先清醒下,回了電話,車裏終於安靜下來,小提琴曲立時凸顯出來。
耿逸飛聽了會兒,問,“這張碟我也好久沒聽了,你怎麽找到的?”
“這張碟有什麽特別嗎?就是順著播放的呀!”
“你聽出什麽特別了嗎?”
辛夷靜靜地聽了好一會兒,“我覺得技巧沒有前一張那麽多,曲子都很熟悉,好像特別選過。”忽然,她到什麽,笑了,問,“這張碟是你自己錄的吧?”
耿逸飛突然有那麽一點點不好意思,“嗯,剛回來的時候錄的,我自己都好久沒聽過了,眼下太忙,好久沒動琴了,估計一時半會也達不到這水平了。”
“除非專業的,一般人其實很難達到你的水平。”
“我就當你說的是真心話。”
“你什麽時候聽我說過假話?”
“…謝謝你的真心誇獎!我表示真心感謝!”
“你這話聽著就像假話。”
“嗬嗬…我什麽時候跟你說過假話?”
“我記著你今天說的這句話。”
“我也記著你今天說的這句話。”
“沒想到,你喝得不少,腦子還挺清醒,剛才看地的時候跟我說的數字一個都沒錯。”
“那…我是不是還說了什麽沒過腦子的話?”
“我忘了。”
“真話嗎?”
“陳述事實而已。”
“嗬嗬…”
“你是不是和你媽媽感情特別好?”
“嗯!”
“…嘉偉…每次總說耿伯伯如何如何的,很少提起你媽媽!”
“參謀長最看重我哥,我媽最疼我!”
“嗯!”
“我哥要是犯了錯,參謀長就是批評批評,最多拉到操場上跑兩圈,我要是犯了錯,二話不說,永遠是皮帶伺候!”
“嗬嗬…”
“我媽的口頭禪是,大偉你要讓著弟弟!”
“怪不得!”
“我哥特厚道,有了好的總是先給方雅欣,再給我,最後剩下的才歸他自己。”
“我聽雅欣說過!嘉偉對她比方鴻欣對她都好!”
“方鴻欣吧,說起來最氣人,每次方雅欣受委屈,都是我哥和我出麵,他一個男的,比我大,連自己闖了禍居然也找我哥!”
“那嘉偉幫他打架嗎?沒想到嘉偉居然還會架。”
“打,我們哥倆一塊兒打,方鴻欣還躲在一邊不露麵,你說氣人不氣人?”
“嗬嗬,你說方鴻欣現在會不會打噴嚏?”
“打噴嚏吧?他那麽幹燥的地方,打個噴嚏多浪費水啊,他要是打噴嚏得捂著嘴,把漏出去的那幾滴水攏起來就手洗把臉!”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跟你說個事,你先有個心理準備啊!”
“沒關係,你說。”
“剛才咱倆看地的時候,一張照片都沒照,相機裏的都是上午的照片。”
“嘁,就我…就咱倆,有沒有照片有什麽區別嗎?”
“千萬別這麽說,我記性不好!”
“你怎麽這麽記仇啊!辛夷…我承認,我記性不好,行了吧?”
“耿逸飛,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記住了!”
“那個,你也得記著點我的好,是不是?”
“放心,別管什麽,我都能記住!”
“那好,我能問你個事兒嗎?”
“耿逸飛,你真應該屬猴!”
“你不知道嗎,我確實屬猴,猴尾巴尖尖兒!”
“嗬嗬嗬嗬…現在我明白了…它們有你做代言人,真幸運!”
“你說你整天把人說得死去活來,再生不如死的,怎麽人人都說你溫和?”
“人人都說的叫普遍認知,你的個人感覺叫偏見。”
“你別轉移話題啊,我想問你個問題,行不行?”
“有什麽想問的,你問就好了。”
“我覺得你在給我挖坑。”
“坑已挖好,請君隨意!”
“辛夷,你一直說你記性好…可是,你就隻是記性好嗎?不論承受的是什麽,隻是記住嗎?我承認…我做不到…你是怎麽做到的?”
兩人都沉默下來,CD恰好自動換了一張,是馬友友的大提琴,低沉舒緩的旋律就像是預先給辛夷設計好的伴奏一般。
“…我承認,其實我一點都不溫和…並不是你敏銳,覺察到我的不溫和,而是在咱倆的相處中,也許衝突的機會比別人更多…對很多已經發生的事,我覺得還沒有到不能忍受,必須發作的地步…這和個人的忍耐力沒關係…我父親叫千恕,千百的‘千’,寬恕的‘恕’,爺爺起的…從小,爺爺就跟我說,做人要胸懷寬廣,對人對事不要斤斤計較,要學會設身處地替人著想,寬厚待人其實就是寬厚待己,不要把自己當成隻會在牆角不停地弓著身子發怒的貓,而要想獅子一樣,站在山巔,看清楚世界,再決定自己的態度…做律師的時間久了,我一直都把‘不知者不罪’放在判斷人和事的前麵,但對‘明知故犯’,我從不寬容,這也許就是你覺得我不溫和的原因吧!”
車衝過一重重山的陰影,漸漸有明亮的光在山的另一側,再拐個彎,一輪碩大的明月出現在眼前。
兩人欣喜地對視一眼,辛夷放慢車速,找了塊開闊的平地停下車。
他們不約而同地推開車門,下車。
山風獵獵,明月皎潔,群山如畫。
不知過了多久,“啊嘁”一聲煞風景的噴嚏聲響起。
兩人都笑了,耿逸飛打開後備箱,取出毛毯遞給辛夷,又拿出兩瓶水和巧克力,順手打開所有車燈。
耿逸飛把水遞給辛夷,靠在車前,麵對明月,擰開水瓶,喝了一口。
辛夷裹上毛毯,剝開巧克力遞給耿逸飛,“謝謝你想得這麽周到!”
“彼此彼此。”耿逸飛舉起水瓶,“來,中秋快樂!”
辛夷也舉起水瓶,“中秋快樂!”水涼沁沁的,衝刷掉了半日來的繁累。
“從前去山裏露營,我也見過月亮,可從沒覺得月亮這麽圓,這麽漂亮,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一樣。”
“我從來沒在山裏看過月亮,城裏的月亮好像沒有這麽大這麽圓。”
“謝謝你今天跟我說了這麽多!”
“謝謝你今天的安排!”
兩人不約而同地舉起水瓶,“中秋快樂!”
“我今天第一次聽你提起你爸爸,卻從沒聽你提起過你媽媽。”
“沒什麽好提的…我都不記得他們了…他們走的時候我還不到三歲!”
“…對不起…我真不知道…”
“沒什麽,你知道1976年清明節紀念周總理的事吧!”
“嗯!”
“我爸爸媽媽都在北京工作,我也在北京出生,我爸爸清明節那天在紀念碑前朗讀了他寫的紀念周總理的詩,當天夜裏就被抓走了,我媽媽知道了,把我送回小鎮,托付給爺爺,回北京找我爸爸,結果,就再也找不到他們兩個人了!”
“什麽叫找不到?不是沒幾個月就一切都走上正軌了嗎?”
“就是沒有人知道他們在哪兒,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兒,這麽多年,他們當年就算被抓也該有個結果和下落,但是什麽都沒有…我問過於律師,他說,當時一片混亂,估計我爸爸被抓住,就…至於我媽媽…我想象過任何最壞的結果…”
耿逸飛側過臉去看辛夷,溶溶月光下,她長長的睫毛在不停顫動,兩行透明的水汩汩流下,落在深色的毛毯裏,轉瞬就沒了蹤影。
耿逸飛歎了口氣,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辛夷的肩膀,“我小時候看過一本書,書上說,太陽的臉總是一成不變,而月亮的臉每天都在變,所以當月亮圓的時候,你閉上眼睛,許個願,就會在月亮上看見你最想看見的臉!”說完,他閉上眼睛。
山風在耳邊低吟了許久,緩緩睜開眼睛,真的看到了總在夢中出現的那張熟悉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