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請病假在家休息了一周回律所上班,年底了,人人都忙,沒人問東問西,她暗暗鬆了口氣,和同事們一樣按部就班地忙著,免得讓自己時時想起嘉偉。
除了因想念嘉偉整夜整夜睡不著,另一件讓她難過的是如何去見耿伯伯。耿家的事,嘉偉都告訴了她,加上方雅欣偶爾添點料,該知道不該知道的,她知道不少。
以辛夷對耿伯伯的了解,不論什麽原因她沒參加追悼會,耿伯伯都不會怪罪她,同樣以她對耿伯伯的了解,她沒能去追悼會的真正原因是絕不能讓耿伯伯知道的,好說歹說,方雅欣最終不得不同意她這麽做。
隻要宋阿姨,方雅欣和辛夷自己不說,沒人會到耿伯伯麵前多嘴,耿逸飛明白事情輕重,應該也不會說。隻要耿伯伯以為她真的發高燒去不了就好,她確實發了高燒,並沒有騙人,沒說出全部真相,不算撒謊。
辛夷想和耿伯伯見麵,得先聯係秘書謝家琪。還沒等她給謝家琪打電話,一身便裝的謝家琪就找到了律所,約她在頂樓咖啡廳說話。
謝家琪四十出頭,一副精明幹練的樣子,已經跟了耿秉璋參謀長多年,穿著便裝也能看出是個訓練有素的軍人。
辛夷坐下來,還沒開口說話,謝家琪就從公文包裏取出個方方正正的錦盒,放在她麵前。
辛夷打開錦盒,紅色的天鵝絨上靜靜地躺著一枚亮閃閃的軍功章,她頓時淚如雨下。
謝家琪坐在對麵,一句解勸的話都沒說,等辛夷哭過,才開口,“辛律師,這是首長昨天剛收到的,讓我轉交給你。首長說,這枚軍功章屬於耿嘉偉,由你保管最合適。首長還說,耿家的大門永遠對你敞開,不論何時,何事,你隨時可以去看他!”
辛夷看著麵前的軍功章,再看看對麵謝家琪秘書嚴肅的臉,覺得自己從前費心思慮過的任何解釋都沒什麽意思,耿伯伯要麽不在乎原因,要麽已經知道了原因,即使她缺席了追悼會,在耿伯伯眼裏,辛夷都是他心愛長子的未婚妻!
“謝秘書,我想和耿伯伯見個麵,不知道什麽時間合適?”
謝家琪端起麵前的咖啡喝了一口,“辛律師,最近首長很忙,他馬上要出發下基層,春節後回來,曆年如此。回來之後,還有很多早已經安排好的事,我就是想安排,首長也沒時間。”
辛夷點點頭,希望耿伯伯忙碌些,就能少想點嘉偉,她理解,“請您轉告耿伯伯,請他多保重身體,他不忙的時候,我再去看他。”
謝家琪見狀,不再是公事公辦的口氣,“我知道你想見麵安慰下首長…不過,辛律師,不論首長還是嘉偉,包括我自己,從入伍的第一天就懂得,犧牲是每個軍人都必須麵對,也能麵對的!倒是你,辛律師,你還年輕,生活的路還長,你也要去麵對!最後這句話是我說的。你多保重!”
嘉偉給辛夷留下的東西有限,除了嶄新的軍功章就是她一直掛在胸前的金戒指。戒指是嘉偉媽媽留下的,粗粗笨笨的老款,嘉偉說媽媽幾乎沒戴過,是家裏老人傳給媽媽的。心細的嘉偉用紅線密密地纏繞在戒指上,做成項鏈,親手為她掛上。隨著辛夷動作,頗有分量的戒指隨時輕輕敲擊著她心口,那感覺,從前是甜蜜的提醒,如今是將她的心敲成碎片,一下又一下,一刻又一刻!
過了新年剛上班,聞律師把辛夷叫到自己的“總統套”,說起青島的項目,目前律所人手緊,想征求下她的意見,可不可以去青島工作一段時間。
青島項目組去年底剛成立,是受甲方委托處理不算複雜的金融業務,但律所的年輕律師不太願意去,主要是業務簡單而繁瑣,花費大量時間卻不能提高業務水平, 萬一有了差錯卻可能招致各方埋怨。
可對辛夷而言,卻是在最合適的時間出現的最合適的機會,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當天就按聞律師的要求把手裏的業務交代給同事馮濤律師,第二天一早飛去青島。
青島項目組的辦公室裏,辛夷從桌上抬起頭就能看見海。
冬日,海的顏色深了,沒風的日子,海麵平靜得如一塊深色玉石,起風了,海麵的漣漪如玉石上隨意雕刻出的波紋。
辛夷的工作需要消耗大量體力卻不太費腦子。每周七天,她都是第一個到辦公室,除了偶爾抬頭看看窗外,隻埋頭工作,太累了就抽支煙,深夜才離開,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弄得熱情而實在的甲方經理每每見到辛夷都滿腹愧疚:這北京來的小姑娘咋這能幹,每天除了幹活,不說話,不吃飯也不出門!
辛夷其實無處可去。她那麽愛嘉偉,甚至還孕育了小小的希望,兩人的未來應該像平坦、寬闊的長安街,可以一眼從東望到西。誰知嘉偉突然就離開了,孩子也不再眷顧她,一夜之間,她兩手空空,就像突然被拋下急馳的車,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渺無人跡的車站,四顧荒野,不知何去何從。
春節前辛夷提前完成了工作,像往年一樣,回小鎮陪爺爺過年。
爺爺是小鎮名人,小鎮長大的人差不多都是爺爺的學生。
爺爺不是小鎮本地人,口音和小鎮的人不一樣,剛開始在中學裏教數學,漸漸地又教了物理,化學。老校長退休前推薦了爺爺,爺爺就此成了小鎮校長,直到辛夷14歲離開小鎮。
辛夷說話帶小鎮口音,卻是在北京出生,三歲那年來到小鎮和爺爺生活,在小鎮渡過了最美好的時光,那是她生命中的天堂。
爺爺和她住在離中學不遠的一條小巷裏,大門口種了株高大的紫玉蘭樹,每到春天,紫色的玉蘭花密密地點綴在毫無綠色的樹枝上,成了小巷的標誌。
爺爺的窗前是一架淡粉色的薔薇,種的年代太久了,花開時節,濃鬱的花香陶醉了整個巷子。
她窗前是一株爺爺親手種的臘梅,每年都開出小鎮裏的第一朵花。
爺爺每天第一個到學校,問問熱水燒好了沒有,看看衛生做好了沒有,然後笑眯眯地站在大門口的香樟樹下,等待著第一個學生的到來。
爺爺無所不能,教出的學生遍布大江南北,甚至大洋彼岸。爺爺寫得一手無人能及的毛筆字,逢到過年,爺爺寫的春聯貼在家家戶戶門上。爺爺記得棋譜裏所有的殘局,在小鎮從沒遇到過對手。
爺爺還有很多秘密,小鎮中學剛開英語課的時候,一時請不到英語老師,爺爺親自帶了半年英語課,上大學後辛夷才知道,爺爺說的英語叫美式英語。爺爺的抽屜裏有個小盒子,小時候她見過裏麵有張發黃的照片:一個特別年輕,特別好看的姐姐,爺爺看著窗外盛開的薔薇,輕聲告訴年幼的她,那是他心底的姑娘,可惜…
從四歲開始,她每天早晨吃過泡飯就和爺爺一起到學校,爺爺去辦公,她就留在爺爺辦公室,看書,寫字,放學再和爺爺一起回家。
她常會在鄰居家玩到吃完晚飯,甚至睡在鄰居家。小航哥哥是她最好的玩伴,薔薇花開的時候,他總是摘下最美的花插在她頭上,讓她做他的新娘子,夏天,她跟著小航哥哥去河裏抓魚,秋天,一起去學校後麵的小山上摘果子,冬天坐在屋裏,在梅花沁人的馨香中讀書下棋。
她六歲就會做飯,最拿手的是清蒸魚,不會做飯也許是爺爺唯一的缺點。
除夕一大早,辛夷在書房裏整理好書桌,磨好了墨汁,調勻了金粉,再過一會兒,小鎮的人會來請爺爺寫春聯。
小航哥哥吃過早飯就來了,“小囡,我來幫你裁紙!”小航哥哥在杭州開了家建築公司,現在是大老板,每年春節都帶著嫂子和侄女回來。
辛夷和小航哥哥一邊裁紙一邊聊天,說說小鎮上的新鮮事,杭州的古跡,北京的建築。
人來人往,很快就到了晚上,辛夷做了滿滿一桌年夜飯,和爺爺一起吃。
她先給給爺爺倒了半杯溫熱的黃酒,“爺爺,嚐嚐我的手藝長進了沒有!”
爺爺笑著夾了一小塊魚,吃完,滿意地回味著,說,“不錯,我們小囡的手藝又進步了!”
爺爺放下筷子,問她,“小囡,你這次回來能住多久?”這是每次回來爺爺最關心的事。
“年初六我就回去。”辛夷也希望能像大學時候一樣,陪著爺爺過完整個春節,可生活哪能事事如願呢?
“好吧,小囡,跟爺爺說說,新的一年有什麽計劃?”這是每年除夕爺爺都要問的問題。
辛夷的聲音裏滿是憧憬,“我有很多計劃呢,爺爺。先是工作,我一直很努力,領導也很器重我,重要的項目我都參與了,新年,領導還跟我說,讓我準備今年會更忙。學習呢,我準備好好學英語,爭取機會出國進修,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都出去學習過,我也不能落下。”
“我們小囡還是這麽要強,好孩子…還有別的什麽事嗎?”爺爺問,眼裏全是探究。原本,嘉偉曾計劃新年來小鎮看爺爺,如今春節了,爺爺也沒看見“說好的人”登門求親,而瘦成一把骨頭的孫女更是孤身回來,老人家特別想知道到底是什麽原因,對著懂事的孩子,他也隻能這麽問了。
辛夷喝了口酒,“沒有別的事了,什麽都沒有,爺爺!”說完,垂下眼睛,吃了口青菜,慢慢嚼著。
爺爺看著辛夷,孩子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眼睛裏蒙著層霧,雖然看起來還跟從前一樣,可人總是沒精神,不知道在北京經曆了什麽?孩子懂事確實讓人放心,卻也格外讓人心疼。爺爺又喝了口酒,“小囡,爺爺知道你這麽多年,不論做什麽事都特別認真努力,可是,孩子,人努力工作是為了更好地生活,你千萬別把這兩者的關係弄反了,記住了?”
辛夷看著眼前豐盛的年夜飯,點了點頭,輕聲說,“我明白的,爺爺!”
她這麽多年一直努力不懈,就是想有聞律師那樣的“總統套”,如今她的生活一片空白,努力工作有什麽意義呢?可若是不努力工作,已經失去了一切的她,還能做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