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燭

同坐西窗下,盡聽風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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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夜雨》(七)

(2016-12-10 17:33:11) 下一個

    床帳角上有個小小蜘蛛,正在結網,那蛛兒扯著線,直通通地一味向前,每至關結處,皆恰到好處地趨前,竟無錯漏,半張網結的密密實實,閃閃亮亮。

   王忠看著蛛兒忙碌,不禁心下黯然,這寺裏的蛛兒難道也通了佛法,一步步,全無迷失?為何世人卻總陷在無窮無盡的劫中,曆盡掙紮,卻難得解脫?比如…自己…比如…八方…

   八方被抓前,作為京城有名的巨盜之一,所犯案件,王忠清清楚楚,全部知曉,就是沒想到巨盜竟會是八方。八方倒也痛快,大堂上,樁樁件件,悉數承認,斬刑很快就判下來。

   從夏到秋的兩個月裏,王忠出了幾回不大不小的錯漏,他明知緣由,奈何不知從何處說起。直到那日,也是這樣的秋夜,刮著風,要下雨的樣子,他提著早前讓翠英備好的籃子,去見八方。

   判了斬刑的死囚不是誰想見就能見,對王忠卻不是難事。

   相熟的牢頭看都沒看,把王忠塞過來的好大一角銀子隨意揣進懷裏,抬手碰了碰王忠提的籃子,連查驗都免了,隨意衝走廊深處歪著下巴,嘴裏嘟噥著,“王捕頭自便,那廝真真好命。”

    死牢裏沒有窗戶,走廊裏的幾盞油燈隻照進牢門半尺,王忠邁進門,順便把門帶上,蹲下身,把手裏的籃子放在地上,撩開籃子上的白布,籃子裏裝了一瓶酒,一碗燴肉,一碗燉豆腐還有幾個饅頭。

   八方靠牆歪坐著,手腳均帶著重鐐,行動終是有些不便,見王忠進來,身姿未動,隻嘿嘿一笑,等見王忠撩開籃子上的布,不由哈哈大笑幾聲。

   八方在堂上沒受刑,在牢裏肯定挨過打,臉上還掛著一道道的青紫印子,胡子長得幾蓋住了臉,頭發亂得根本沒法看,穿的衣服既看不出樣子,更看不出顏色,渾身發出的臭味連王忠都不由地皺了皺鼻子。

   王忠把籃子推到八方近前,也不出聲,隻從籃底取出雙嶄新的木筷雙手遞給八方。

   八方略直起身,急切地奪過王忠遞來的筷子,手上戴的重鐐嘩啦嘩啦地響,響聲過後,一碗燴肉見底,再一陣響過之後,籃子裏隻剩一個饅頭和那碗豆腐。

   八方就手把筷子扔回碗裏,砸吧幾下嘴,打了個嗝,又靠回牆上,“虧你還記得帶碗豆腐,那些年你沒吃膩,我可吃膩了。”

   王忠沒接話,從籃子裏取出小小的酒瓶遞給八方。

   八方卻推開酒瓶,看著王忠的眼睛,“我從不喝酒。”

   王忠怔了怔,從離開慈雲寺,他自己早已完全融入俗世的生活,除沒殺過人,紅塵中的所有他都經曆過,毫無禁忌,卻沒想到,八方居然從不喝酒。

   八方雖推開了酒瓶,仍好奇問道,“這酒好喝嗎?”

   久未開口的王忠聲音裏帶著暗啞,“還好,我平日就喝這個。”

   八方哦了一聲,頓了頓,“師傅不讓我喝酒。”

   八方說的師傅自然不是慈雲寺裏的師傅,是前兩年被蔣總捕頭親手捉住,已經斬首,橫行京城近十年的通天大盜“師傅”。

    王忠也哦了一聲,將酒瓶和碗筷放回籃子裏,依舊蓋上白布。這才站起身,伸出右手,探進直裰內內,從左肋下取出一隻鞋底雪白的青布鞋,如法取出另一隻,再從兩隻青布鞋內拿出疊好的兩隻嶄新的白布襪,然後一並放在八方黑乎乎的赤腳前。

   八方盯著鞋襪看了會,又見王忠解下革帶,脫去最外麵半舊的青布直裰,裏麵是件一模一樣的青布直裰,雖然穿在內裏,有些皺,明顯是新的,王忠脫下裏麵的青布直裰,兩下疊好,放在八方手邊,八方才見王忠胸前綁著兩條布繩,王忠解開布繩,從前胸和後背各取下一件疊好的白色中衣,又將兩件中衣在青布直裰上碼放齊整。

   八方緩緩探過身,伸出髒黑得根本看不清本色的手,放在白色中衣上,衣服觸手有點硬,應是新漿洗過,尤帶著王忠的體溫。八方的手在衣服上放了許久,久到衣服漸漸涼了,涼得如同秋夜牢裏的溫度。

   八方看著王忠穿上直裰,係好革帶,盤腿坐在自己對麵,一隻手依舊放在白色中衣上,另一隻手卻撩開籃子上的布,一把抓住酒瓶,放到嘴邊,先咬下塞子,用力吐到地上,再略略抬手,喝了一口,咂吧了下嘴,“師傅說喝酒最誤事,從不許我喝酒。”說完搖晃了下頭,似要甩去什麽,“今日這酒既是你帶來的,我還是喝了。”說完,張大嘴,就著瓶嘴,幾口喝光。

   八方隨意將酒瓶扔在稻草堆裏,抬手抹了把臉,“嗯,師傅的話也不全對,今日這酒定不會誤事!”說完,看著王忠,呲著黑黑的牙,笑了。

   王忠卻無論如何笑不出來,但覺有隻看不見的手在用力擰著自己的腦袋,要生生擠出什麽。兩人隻差了一歲,在寺裏時,八方從未欺負過十方,隻是人沒有十方俊秀聰明,背經文常因記不住而挨罰,功夫也練得不甚精進,遇到事常以十方為馬首。十方從沒把八方看成師兄,反倒覺得八方人不夠聰明,常提點著八方。

   王忠探手摸到稻草裏的酒瓶,又放回籃子裏。他不想給牢頭惹事,去年有個探監的,無意留個碗在牢裏,竟被有心人收起,摔成碎片,用瓷片割腕自盡了,連累得那牢頭被查辦。

   八方看著王忠的動作,不屑地哼一聲,“小十方,師傅早說過,走上這條路,遲早會有今日,我也想看看會是怎樣的下場。”說完嗬嗬嗬地笑出聲。

   王忠依舊沒說話,他不知此刻該和八方說些什麽,倆人多年未見,寺裏那些事遙遠陌生得如飄渺的前世,眼下再見之後,卻…雖說這些年他親手擒獲過不少重犯,可到牢裏探看死囚,對他也是頭一次,何況這個他親手擒獲的死囚…

   許是久未和誰說過話,也許是那壺酒,八方一直在嗬嗬笑,聲音不大,竟笑得王忠頗不自在,隻得找話,“過兩日,我再來…”

 “不必了…沒得給你惹事…”八方停住笑,看著王忠,認真道,“…悉能遠離一切惡友…悉能解脫一切煩惱…這兩句話我還記得。”

   王忠嗨了一聲,不以為意,“當初不見你記住,眼下倒和我論起經文了!真不知你從前都記得啥了!”

   八方又嗬嗬嗬嗬地笑起來,這次笑聲大些,惹得隔鄰的死囚低聲咒罵,八方才收住笑聲,定定地看著王忠,好似要把他看穿似的。

   王忠接住八方的眼神,覺得八方要和他說什麽,也不言語。

   看了好一會,八方好似累了,又歪靠回牆上,玩弄著繞手的重鐐,嘩啦嘩啦的聲音在靜夜裏格外清晰,“那日,我跟著你到了法堂,就躲在窗外…看見你們…看見你…你推翻了燭台,那火忽地著起來…我見你打開門,向外跑,不知為何,也跟著你跑…一直跑到客堂邊的大門,我見你翻過院牆,也想跟著你翻過去,沒成想自己翻不過去,就順著牆跑,跑了好久才從矮些的地方翻了出去,卻找不到你了,我看天也黑,就順著山路向下跑,不知怎的,遇上了我師傅…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

   跟著八方的講述,王忠好似又回到了那日…法堂裏被打翻的燭台…燭台後的臉…那張臉上永遠拂拭不去的恨意…一場大火之後的逃離,八方遇到了通天大盜“師傅”,自己則遇到了蔣總捕頭“師傅”,如果不是那堵牆,他二人會怎樣?那堵牆隔開的真的是兩人的命運?還是這樣的命運早就注定?難道真是“三世所有一切劫,為一念際我皆入”?這十方世界,萬丈紅塵中的一切劫難,哪裏是始?哪裏又是終?

    遠遠地,從走廊盡處傳來喧嘩,八方抬起腳,不輕不重地踹在王忠小腿上,伴著重鐐的響動,是嘶啞的聲音,“走吧!別再來了!”

   …不過眨眼功夫,蛛兒又結了一片密實的網…

    王忠的目光掃過蛛網,又望向窗前桌上的蠟燭,本就不長的蠟燭已燃去寸許,在燭身上集聚出幾串長短不一的白色燭淚,燭火靜靜地停了片刻,似不甘寂寞,竟搖晃起來,扭動,搖擺,怎奈沒有婀娜腰肢,所有的扭動隻顯出憨蠢的猛烈。進門時推開手指寬的窗縫不知不覺間已有兩指寬,窗外剛剛還如鶴唳的風聲輕了,混著鬆樹清香的氣息順著窗縫飄進來,衝淡了屋內潮濕、陳舊的味道。

    王忠視線轉向床對麵的牆,牆上掛著幅字,上書“微妙香潔”,不知是哪位香客留下的。這片房舍中總有留宿的香客留下各種字畫,頗有幾個後來成了名家,名士,那些字畫被精美裱糊後,自然會掛到後麵極樂、壽佛、念佛三堂,這幾個字還掛在這裏,顯然題字的至今依舊是個無名之輩。

   隔著牆,那麵就是陳一山的床,不知他此刻在做什麽,能否睡得著。王忠覺得陳一山定然睡不著。且不說山陽巷那個鶯兒究竟和陳一山是何關聯,單是明日剃度,何人能在此刻安然入眠?

   王忠回想起陳一山最後看向他的眼神,陳一山的眼睛裏居然…全…是…空,真的是五蘊皆空!王忠也不甚明了自己為何會有這般感覺。想那陳一山,從個不起眼的小沙彌到被賜以國姓的二品撫遠大將軍,定當榮華已極,富貴已極,怎會眼裏“皆空”?陳一山這樣的人,如何能有煩惱?陳一山的煩惱,為何不能消除?究竟是何煩惱讓陳一山拋卻紅塵,重又皈依?也許自己這樣生活在塵世底端的人不清楚,也不能明了吧!眼下自己要問鶯兒的事,到底應從何處問起?陳一山會如何回答?若陳一山矢口否認,自己如何應對?若陳一山承認和鶯兒確實有染,那…若鶯兒確是陳一山所…明日之後,又該當如何?這當中的種種關聯,想得王忠不由長長歎了口氣。

   不知是不是這口氣歎得太長還是窗縫裏吹進的風,一直跳躍的燭火掙紮著扭動幾下,忽地熄滅。

   王忠沒有起身,隻在黑暗中繼續盯著眼前的牆,思量著何時去問一問隔牆的陳一山。

   黑暗中,風終是停了,林間的濤聲也漸漸歸於沉寂,夜更深了

   吱扭…扭,門軸聲響,在這暗夜裏分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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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緣有你 回複 悄悄話 一聲不知何因引發的燭火導致兩個人不同的命運。。。。想知道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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