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燭

同坐西窗下,盡聽風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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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夜雨》(六)

(2016-12-09 17:38:47) 下一個

    王忠反手關上門,嚴絲合縫的門發出輕輕一聲“嘭”,在靜夜裏恍如巨響。接著是“嚓”,老僧應是用那把大銅鎖再將兩扇門連在一起,又是聲“咣當”,門鎖上了。隔著高牆和厚厚的門,王忠隱約聽見老僧嘟噥著什麽,再然後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老僧該是也回僧房歇息去了。

    再顯威力的風聲又在耳邊響起,悉悉索索,索索悉悉,撩動著每片樹葉,每根枝條,直至撼動暗夜裏無邊無際的樹,發出簌簌聲響,在山間回繞不絕。

    到此刻,王忠從邁上紫霞山第一級青石階開始就繃得緊緊的心弦,才微微鬆下半分。

    王忠根本不願來慈雲寺,從離開慈雲寺那刻起,他曾發誓,不再踏進慈雲寺半步。

    上山前,蔣總捕頭問他,“你若不願意,我去。”說這話時,蔣總捕頭已在窗下坐了足足半日,一直盯著桌上的幾頁紙看。

    他若不來,隻得蔣總捕頭來,蔣總捕頭來…最合適…亦最不合適…

    王忠握緊雙拳,張開又握緊,幾番重複,終於開口,“師傅,我去!”王忠甚少喊蔣總捕頭“師傅”,除非他有事相求,或受到提點,這兩樣,近年都很少有了。

    蔣總捕頭這才抬眼看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含著欣慰,“嗯!你隻管去,我自有後招,斷不會讓你吃虧!”說完,又用力拍拍他的胳膊,“即刻就去吧!別告訴小英子。”

    王忠自然沒想過要告訴娘子翠英,翠英又懷上了,下月生產,人人都盼著這回能是個男丁。

    因著眼下長公主住在寺裏,客堂外的這片房舍,除了長公主帶來不多的侍女和護衛,其實隻住了四個人:長公主,嬛公主,陳一山和王忠。兩位公主自不必說,陳一山曾是撫遠大將軍,今上最信任的人之一,明日就要剃度,住在這裏,順便關照一下長公主的安全,再合適不過。王忠能住在這裏,也許在其他人眼裏,能和長公主身邊人套上關係,對王忠這個小小的捕頭說不準是件天大的好事呢!

    想到此,王忠不由得咧嘴苦笑,他一個小捕頭,站在地上,拚命抬頭都望不到雲端盡頭的長公主,何來長公主關照?哪怕是雲端之上的陳一山,明日就要遠離紅塵的撫遠大將軍,壓根都沒把他放在眼裏!…陳一山,王忠不由歎了口氣,不願多想下去,隻看向眼前的房舍。

    沿著高牆有條碎石鋪就的小路,路對邊是一溜八間普通青磚房,每間房內皆是一床,一櫃,一桌,一椅,專為偶然留宿的香客而設。王忠在寺裏時,曾被派來此處灑掃,對每間房皆很熟悉,若是讓他選,隻住一晚,他定不會選中間那幾間,因大多香客皆喜選中間那幾間,認為冬暖夏涼。其實王忠知道,住的人多了,又在山上,房間潮濕,加之中間那幾間房的後牆正臨著上行的小路,早晚十分嘈雜,他若是選,就選最盡頭的那間,那間房因住過的人少,窗外就是層層鬆林,雖說風大時,林間濤聲陣陣,並不安靜,可在山上,何時沒有風?

    不過今晚,王忠是無法選那間房了,最盡頭的窗亮著燈光,陳一山在寺裏多年,豈能不知個中訣竅?

    王忠看著窗上的燈光,隻得來到緊鄰陳一山的那間房。

    房門沒鎖,一推就開,門軸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王忠進門便摸出右手邊葫蘆荷包裏的火石,嚓嚓幾下打著火,點亮了左手邊桌上的半截白蠟燭,蠟燭頃刻照亮了桌上的一把白茶壺和兩個白瓷茶盞。屋裏有股淡淡的潮氣,王忠伸手把桌前的窗子推開條手指寬的縫隙,還好,窗框一點聲音皆無,又將蠟燭稍稍向裏挪動,以防被風吹滅。桌子另一邊是張掛著白紗帳的木床,床上有床灰色的薄被和枕頭,迭放得倒也齊整。床腳擺個一人高的櫃子,兩扇回紋門半開半合。門的右手放了個架子,架子上銅盆裏空空的、幹幹的,顯是沒人來過這裏。整個房間就這麽大,一覽無餘,這一溜八間房都是相同的格局和擺設。

    這幾間房雖簡陋,和西側禪堂後自己住過的僧房比,卻是安靜而奢華的。禪堂後麵背靠大齋堂朝西的幾間僧房,寬大而空曠,沿牆支著兩大排木板,木板上鋪著稻草,十幾個小沙彌們就睡在木板上。夏天還好,西曬的屋子再熱,大家一起脫光了睡。冬天,小小的兩個火盆不論怎麽用力,也吐不出多少熱量,大家隻得裹著薄薄的被子,緊緊地挨在一起,互相借去些熱量。因和大齋堂隔著一堵牆,絕早就能聽見大齋堂裏驚天動地的噪雜聲,日日不絕。之後他才知道,智深監院住的僧房不是這樣,智深監院住的僧房臨著藏經樓,是寺裏最幽靜的一處小院,院子裏種滿綠竹,房間的檀香味比大殿裏的要淡些,聞起來五髒六腑舒服極了。臥房的床上鋪著厚厚的,軟軟的褥子,同樣散發著淡淡的檀香味。冬天,屋子裏暖如春日,夏日,一院的翠竹,映得屋子裏涼茵茵的。

    王忠照舊反手關上房門,走到床前,坐下來,想了想,又站起身,解下革帶和荷包,放在桌上,回身將被子和枕頭摞在一起,半躺在枕上,長長吐出口氣。

    他今日上慈雲寺,根本是按蔣總捕頭所命,專為查案而來。

    四日前,京城山陽巷的更夫巡夜時發現一具女屍。經仵作查驗 ,女屍大概及笄年紀,體態纖長。待仵作擦淨女屍手臉,發現女屍容貌秀麗,皮膚白淨,手腳不像做粗活的樣子。脫去衣物,外衣雖髒破,可內衣精致,項上一繩,係一拇指大羊脂玉雕成的花朵。仵作看了半晌,又叫來穩婆,穩婆驗看後,報稱,該女屍應懷有四個月左右身孕。至於死因,應是被人從腦後重重擊打而亡。山陽巷附近幾個坊內住的人家非富即貴,看女屍穿著打扮,像是大戶人家的侍女,最可能是懷孕後逼迫不成,惹得什麽人惱怒而被害命。

    蔣總捕頭軟硬兼施,拖著山陽巷附近高門內的管事們來認屍,開始沒人識得這女屍,最後有個管事說見過這女屍,好像是…在…撫遠大將軍家。

    輾轉找來原大將軍府管事,認出這女屍確是舊日大將軍府的人,名叫鶯兒,在大將軍府書房負責灑掃。再問,最後一次見到鶯兒是何時?說五日前大將軍離家,遣散家仆的時候,這鶯兒拿著自家的賣契和大將軍給的銀兩與眾人一同離開。管事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閃爍,沒有開始的鎮定。又問,人命關天,不許有虛言。利誘威脅之下,管事的吞吞吐吐,這鶯兒離開前求見大將軍,大將軍和鶯兒在書房內關著門說話,後麵的事就不知道了。那麽大將軍是最後見到鶯兒的人?他和鶯兒說了什麽?管事的雙手一攤,說一概不知道。若放在從前,大將軍府裏的管事,豈是隨便盤問的,可如今,大將軍散盡家財,仆從雲散,這管事的還沒找到著落,不論氣勢還是地位,皆非往日可比。再次的循循誘惑之後,管事的才吐露,四月前某日,大將軍醉酒而歸,好像當時在書房內伺候的是鶯兒,詳情確實不知。那麽說,鶯兒的身孕可能和大將軍有關?離開大將軍府不過半日,鶯兒為何就遇害了?誰殺了鶯兒?和大將軍有何關聯?這些隻能去問大將軍了!可大將軍明日就要剃度,這時節怎可將大將軍傳來衙門?萬一大將軍矢口否認,如何收場?不問問大將軍,又怎能知道鶯兒的事情?上慈雲寺問大將軍,誰來?萬一惹怒大將軍,雖不至有傷性命,卻會得罪了慈雲寺,太宗,世宗皆有題字,護國長公主常來進香的慈雲寺,誰能開罪的起?因著蔣總捕頭才說,“你若不願意,我去!”

    蔣總捕頭來寺裏,進香尚可,寒暄也無礙,若是和案子有關,怕是問不上幾句,明日衙門大老爺不知是否又要換人?蔣總捕頭也定會被追究。另兩個捕頭,拿人最拿手,其他的,連蔣總捕頭都直搖頭,哪能此時來寺裏?

    在人世間的二十三年,若說王忠最感激的人,當屬會通住持,二方和蔣總捕頭。

    會通住持救了他的性命,讓他在慈雲寺安身,生身父母都未有給過。

    二方教習他武藝,為他答疑解惑,替他抵擋風雨,給他人生最初點滴溫暖。

    蔣總捕頭令他重生,教會他俗世間的所有,是他真正的父親和最尊敬的師傅。

    離開慈雲寺後,他從不在人前提起慈雲寺內的事,任何人問起寺裏的事,不論說好說壞,他皆是微微一笑,不做答複。

    當年蔣總捕頭在紫霞山下救了他,卻從未問過他的過往,直到那日,他與翠英成婚前半月,蔣總捕頭開口邀他同上慈雲寺,他依舊閉口不答。

    蔣總捕頭坐在自家小院的棗樹下,清晨的光透過高大的棗樹,灑在他腳下,他站在樹下,依舊低著頭,破舊的皂靴底碾著塊棱角分明的石頭,推來推去。

    蔣總捕頭也不催他,隻坐在樹下喝茶,喝過兩杯茶,才開口,“你和小英子要成親了,不想回寺裏看看你惦記的人?你若是覺得寺裏無人可念,不去也罷!”

    誰說慈雲寺裏他無人可念?可他如何能回去?法堂的那把火雖不是他放的,可他的確推翻了燭台,才引致那場大火…至於為何會推翻燭台…卻是他此生絕不會開口對任何人言講的。

    見他依舊不言,蔣總捕頭站起身,緊了緊腰帶,抬腳向門外走,走了幾步,停下來,咳嗽一聲,“一個爺們,誰身上沒幾塊疤?那疤既長在你身上,今生便抹不掉,你若見天想著那疤的來路,還是別做爺們了!”說完,蔣總捕頭抬腿邁出院門。

    王忠在原地站著,繼續碾著腳下的石頭,聽了蔣總捕頭的話,不由用上了幾分力。那石頭頗有棱角,碾的時間長,難免膈腳,可他卻覺得透過皂靴隱隱傳來的細微痛楚像根針,透過血脈,緩緩在四肢遊走,紮得全身有種說不出來的舒爽。他又抬眼看了看透過樹枝愈來愈濃烈的陽光,放慢了腳下的動作,停了片刻,抬起腳,略略用力,一腳將那石頭遠遠踢開,沒有停頓,邁步追蔣總捕頭去了。

    從那刻起,不論何時來慈雲寺,他都咬住牙將自己的心放在刀尖上磨幾個來回。

    和枉死的可憐姑娘,亦或蔣總捕頭的性命相比,今日來慈雲寺,他又有何懼?

    幸好,眼下,他的來意,從守山門的小沙彌到最熟悉他的二方,無人起疑,陳一山他已見過,接下來隻需在明日寅時之前,問問隔鄰的陳一山,和那個鶯兒,究竟是如何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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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緣有你 回複 悄悄話 哦,原來這是王忠此行的目的。寫得好!!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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