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燭
同坐西窗下，盡聽風雨聲
64
張娜巧笑嫣然，貼心地問了我的近況，老安啊，房子啊，工作啊，身體啊。
我笑著一一回答了。
“我的加拿大移民批下來了！”張娜笑著低聲告訴我，“過了年我就走，織雲，我想去溫哥華，離你近點，你要是有時間能抽空來看看我嗎？”
我立刻答應，“沒問題！嫂子，開車兩、三個小時就到了，溫哥華的中餐館裏好吃的太多了！到時候你給我當向導！”
三十年前，楊阿姨離開他，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了！對楊阿姨的離開，他耿耿於懷三十年，始終不能釋懷！
十年前，我離開他，追求自己的職業夢想了！就算他如今能心平氣和，如兄長般勸慰我體諒人，可從他無奈的語氣裏，我知道…
如今，張娜也要離開他！很可能豆豆也…
在他四十年的生命裏，究竟擁有過什麽？
漫長的十個小時的飛行中，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曉霞又生了，第三個還是女兒！
曉霞在病房裏哭得抽抽噎噎，“怎麽還是個女娃子？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啊？”
Andrew抱著老三在病房外的走廊裏，神色遠不如剛有多多時愉快！
我接過老三，“Andrew，讓我抱抱，你去陪曉霞吧！”
Andrew把老三放在我懷裏，苦笑著離開了。
和兩個姐姐相比，我覺得老三更漂亮，有著像曉霞一樣的雙眼皮，翹翹的小嘴，紅彤彤的皮膚顯示她將來會是個白白的小姑娘！
抱著老三，我想起了甜甜，甜甜現在真的已經會叫阿姨了！當她叫阿姨的時候，長著長睫毛的眼睛順勢眨一下，小小的下巴也向下點一點，好像阿姨是個非常重要的物件。
“老三真好看！”韓燦在我耳邊輕輕說。
韓燦已經是部門技術總監了，是公司裏少有的高階女性技術總監。
韓燦還梳著短發，隻是鬢角有了銀絲，笑的時候，眼角有了深深的魚尾紋。
“我真想把老三抱回家，就怕Andrew不答應！”
“我也想把老三抱回家，就怕老安不答應！”
我們兩人幾乎異口同聲，說完都笑了：我們說的都是不可能實現的真心話。
這些年，韓燦還是一個人，一絲故事都沒有，讓人覺得平淡極了。
朋友圈裏有人問過我，我說，我認識韓燦十多年了，她真的是什麽故事都沒有，真的！
其實所有的人都希望韓燦有故事，哪怕是捏出來的都行，但是，還是沒有！
我真心希望韓燦能有點故事，我知道她過去沒有，但是我希望她隨時能有，不論從何時開始都行，但是，韓燦依舊沒有任何故事！
韓燦喜歡小孩子，朋友圈裏任何人家的小孩子，她都喜歡，比我更甚！
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我喜歡小孩子是因為我沒有孩子，喜歡是正常的：人總是喜歡和羨慕自己沒有的東西。
可是韓燦，她完全可以什麽都有，事業，家庭，孩子，幸福。
有一次，我鼓足勇氣，問韓燦，“你這麽喜歡孩子，自己生一個吧！怎麽樣？”
我記得韓燦當時抱著誰家的小baby，在懷裏輕輕晃，“織雲，我問過醫生了，做試管嬰兒很疼的，我怕疼！”
想想韓燦在公司的十幾年裏，獨自經曆的每個關隘，哪個不比做試管嬰兒疼？我隻能悄悄歎了口氣！
一年的日子就在我來回溫哥華和加州間飛快地過去了。
張娜是個很努力的女性，知道自己有什麽，知道自己要什麽，她的理想是開一間美容院。張娜沒和我聊過他，一句都沒有，也許在張娜眼裏，我就是他好哥們的妹妹，一個不遠不近的婆家人，既然沒什麽可誇獎的，也自然不能抱怨什麽。張娜很惦記豆豆，會和我說豆豆如何，如何，偶然的一次，張娜發現我在聽她說豆豆時走神了，就再也沒提起過豆豆，張娜肯定知道我結婚幾年一直沒孩子。除了美容，我和張娜之間也就沒什麽太多的話題了！
老安的父母和老安住在一起，老人家很喜歡加州，喜歡那裏的陽光，喜歡周圍有更多的中國老人，喜歡做飯的時候有更多的選擇，老人家問我，小沈，你喜歡加州嗎？我說，加州挺好的！老安說，老人家想在加州終老了。
老安對加州充滿了熱愛，說，這是個工作和生活的天堂。
老安問我，小沈，你有什麽打算，想什麽時候來加州。
我說，讓我想想。
老安沒再催我。
感恩節的聚會上，韓燦在我家裏喝多了，真的喝多了：她放下酒杯，趴在桌上睡著了！
我和Andrew一起，把韓燦安置在樓下的客房。
我不放心韓燦，收拾好屋子，帶著耳機，坐在客房外的沙發上看老電影《走出非洲》，是我最愛的電影，沒有之一。
相遇，相愛，得到，失去，純真的愛情，虛偽的婚姻，人類感情的故事複雜又單調，說來說去就那麽幾個狀況。
可生活呢？看似簡單，實際複雜，以為複雜，其實簡單。隻要你願意，什麽都能擁有，看似什麽都有了，其實不過是一場空！
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回頭，非洲草原迷離的光線裏，是韓燦的臉。
我摘下耳機，“好點了嗎？”
韓燦坐下，拿起紙巾盒，衝我努努嘴，“擦擦臉！”
我抽出紙巾，“每次看都這樣！”擦掉臉上的淚水，“韓燦，我去煮點咖啡！”
韓燦打開音響，熟悉的音樂聲在屋裏回蕩，女主人公蒼老的聲音裏，一切塵埃落定了。
“我也最愛看這部片子！”韓燦喝了口咖啡，“我記得還是在我們大院的小禮堂看的內部片，小輝吵著要去，我不帶他去，他還是跟我去了，剛看開頭他就睡著了。”
我問，“後來呢？”
韓燦笑笑，“後來我就愛上羅伯特雷德福了！”
我跟著韓燦笑了，“我也一樣！”
韓燦看著我，“直到今天！”
我笑不出來了。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故事，可長可短，或多或少，有喜有悲，應該沒有人完全沒有故事！
“月初，我跟公司交了辭職信，過完新年，我就回國了！”韓燦搓著手指，“織雲，你知道，我不屬於心甘情願的海歸！”
我知道，秋天的時候，韓燦回國一個月，韓媽媽中風了，發現得不及時，現在人完全癱瘓在床。
韓燦回國照顧老母親，完全可以理解，但是真的必須辭職嗎？她有今天可是努力了差不多二十年啊！
“我爸說，他和保姆兩個人能行，我每年回去看看就行，不用辭職回來！”韓燦搖搖頭，“怎麽可能，讓一個八十歲的老人照顧另一個八十歲的老人？ 你也知道，小輝根本不可能放棄基地的工作回北京，怎麽辦？隻能是我！”
我拍拍韓燦的手，韓燦喝了口咖啡，“我媽媽這輩子為了我們家，犧牲了很多，多到一般人根本無法想象。織雲，你們都覺得我爸爸很棒，很牛，這輩子除了沒當上院士，這茬知識分子能得的名譽地位差不多都有了，其實，在我和小輝眼裏，我媽媽比我爸爸強多了！我媽媽和我爸爸是大學同班同學，一起到的大院，一起在實驗室工作，剛開始，見過我媽媽的都說這個姑娘將來一定前途不可限量。可我媽媽和我爸爸結婚了，懷孕了，反應大，上不了班，就在家看書，光看書不行，做不了實驗啊！後來生了我姐，出了月子就去實驗室上班，想趕上，我姐小，我媽媽也不懂，生病了，我媽媽和我爸爸都沒時間管，我姐…我姐還不到一歲…”韓燦痛苦地搖搖頭，“後來有了我，我媽媽再也不敢了，小心極了，我媽媽說我一歲上托兒所之前，所有的飯菜都是她親手做的，晚上我就和我媽媽睡，連我姥姥都不放心。我上了托兒所，我媽才放心點，但是一樣操心。後來有了小輝，小輝身體不好，三天兩頭的生病，我媽就三天兩頭的跑醫院，好不容易，小輝也大了，不生病了，十年過去了。這十年，我爸爸什麽都沒耽誤，可我媽媽什麽都耽誤了！…我從小看著我媽媽這樣，聽我媽媽說了這些事，就發誓一定不能像我媽媽一樣被家庭拖累，一定自強自立，靠自己闖出一片天！”
“韓燦，你做到了！”我安慰韓燦。
“是啊！我做到了，到今天，大院裏的家長都拿我做榜樣，可我是個什麽樣的榜樣？”韓燦的臉上流下兩行淚！
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如韓燦的眼淚。
“這些年，我看著身邊的朋友們，也在反思自己的選擇到底對不對。你們實驗室的Jason，我聽你說過，多美好的故事，可惜我沒有遇到。不過…就算我遇到了，有我媽媽的事在前，可能我還是會和你一樣的選擇。”
我的心抽搐了一下，“和我一樣的選擇？”
“你和杜醫生的事，前一半我總聽小輝說，後一半我親眼看到了，同樣美好的故事。當年，我以為你會選杜醫生，可你居然和我一樣…”韓燦苦笑了，“你還記得嗎？織雲，那時我問你會不會後悔？你說人不可能一成不變。”
人是不可能一成不變，昨天，你和他還是水火不容的人，今天，就有可能坐下來一起喝咖啡了。唯一不變的隻有時間，其實我們每時每刻都在變。
韓燦擦擦眼淚，“有時我也挺慶幸，自己是一個人。我看多了身邊像我媽媽一樣的故事，就算像你如今這樣，織雲…我還是喜歡你看著杜醫生切火雞時的笑容，真美！這些年，我再也沒見你那麽笑過…我一個人是有很多煩惱，沒人說，沒人分擔，…但是我看到曉霞為了給Andrew生個兒子，勞累成那樣，再看看你…”搖搖頭，“我身邊的朋友們，同事們，親人們，念了那麽多年的書，最終一天當中一半的時間不過是為了一個男人和一堆的雞毛蒜皮…我寧願選擇一個人！”
韓燦站起來，撩開窗簾，看著外麵的小雨，“織雲，這輩子如果讓我再選一次，我還是會選擇這條路，不過，我可能會努力談一場終生難忘的戀愛，就像你一樣！”
也許這就是韓燦曾經說過的，她最後的秘密吧！
窗外的雨更密了！
韓姐姐算是娘家人，世事洞明啊！
這是韓燦的人生選擇，隻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的苦樂吧！
這是韓燦的人生選擇，我們也隻能祝福她了！
希望她能擁有工作和快樂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