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燭
同坐西窗下，盡聽風雨聲
62
我雙手捂著嘴走出臥室，看見姚阿姨穿戴整齊地站在客廳，“小沈啊，別哭了，我知道你心裏難受，我看護的好多病人都這樣，最後誰都不認識了，尤其像你們這樣樓上樓下住了好多年的！唉！”姚阿姨看著他，“小杜，那我出去了！”
我來到和客廳相連的陽台，看著窗外，姚阿姨出了樓門，緩緩向外走去。
自從知道杜伯伯得了病，我特意問了David。當年我和David一起談論裏根總統病情的時候，知道David父親的學生有專門研究這個病的，我跟David要了那個學生的聯絡方式，了解了不少這個病的知識。
可是越了解，我心裏的愁煩就如日夜不停增長的腫瘤，越來越重。這個病的起因很複雜，有的是外傷造成的，有的就純粹是個人原因，可歸根結底是腦部病變。
現代科技，很多腦部病變可以通過或簡單或複雜的手術，局部或徹底地解決問題，就像他每天的工作，可杜伯伯的病，卻是不可逆轉，目前根本無法治愈的。
在醫院裏，他每天費盡心力地為素昧平生的病人解決多年病痛，回到家裏，麵對自己病情日益惡化的孤身老父親，卻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曾相依為命的老人家在他麵前一天天地衰弱，衰老下去，是個什麽樣的感覺！
想到這裏，我捂住臉痛哭出聲！
有熱熱的東西在我手邊，“擦擦臉，別哭了，織雲！”
是條溫熱的白毛巾，我接過來，捂在臉上。
也許是溫度化解了些許痛苦，我捂著白毛巾，漸漸止住了哭聲。
“我差不多每天都來看看，就讓姚阿姨出去散散步，她每天在這陪著我爸，難為她了！”
我想問，那你自己呢？有時間散步嗎？
“織雲，來，坐吧！”
我坐下，習慣地摸到包裏，又看看他，他苦笑了，“要抽就抽吧！我還能攔著你？就算現在在醫院裏，我這個主任這點主還做得了！”
我點著煙，抽了一口，“謝謝杜主任！”
他把窗子開了個縫，又遞給我個小碟子，“抽煙呢，確實不是好習慣，織雲，我知道你…唉！反正你還是少抽點！”
我在小碟子裏彈彈煙灰，“我知道了，杜哥！”看看他，“你吃飯了嗎？”
他手裏握著白毛巾，輕輕捏著，“今天吃了！上次吧，也是趕巧了，我下了手術，急著回大院，一忙，就忘了！”
他最近忘性真挺大的，忘了吃飯，忘了簽字，不知道還能忘了什麽？
他忽然笑了，“這兩年我好像是有點愛忘事！不知道怎麽回事！”衝著臥室努努嘴，“這病有一定的遺傳，說不定我老了，也跟我爸似的！”
據說裏根總統病到後來，就認識他的妻子南希了，但是最終，裏根總統誰都不認識了…
我心裏堵得厲害，連著抽了兩口煙。
我想起什麽，放下煙，把包裏的東西拿出來，“瞧我這記性，杜哥，我可比你忘性大多了！”
David父親的學生給我推薦了幾本書和目前的治療方案和進展，我讀完了，又給他買了幾本最新的背回來。
在大多數人眼裏，杜伯伯隻是個沉默寡言的知識分子，一個被向上爬的前妻拋棄的丈夫，也許做父親都未必合格，對他缺少關心，甚至讓他餓過肚子。
可在我眼裏，杜伯伯是個讓我特別敬佩的長輩。
在杜伯伯和楊阿姨那個年代，離婚差不多等同於犯罪，何況是楊阿姨嫌棄杜伯伯在前，不論是什麽原因，就像口無遮攔的沈淩雲說的，杜伯伯承受的壓力遠遠比楊阿姨多，何況是在知識分子紮堆的地方！
為了他，杜伯伯放棄了原先的專業，從市中心搬到了偏遠的地質大院，一切從頭開始，對人到中年的男人，如今，我能深深地體會到那份艱難！
他總說，搬到地質大院改變了他的人生，真的，他認識了我們兄妹，今天看來，哪怕是哀樂各半，也比他待在省大忍受周遭熟人和鄰居的竊竊私語、飛短流長而變得陰鬱沉悶強！
少年人去到一個新地方，總能很快地適應環境，交上朋友，可對於杜伯伯，放棄原來的工作、朋友，完全重新開始，隻是為了他，哪怕餓過他幾頓，又有什麽可抱怨！
一個父親，是否合格，真的不是僅僅給了孩子幾頓飽飯就可以的。Jason 有孩子前，說起加班，就像說起天氣般尋常，自從有了Sophia，說起加班，Jason總和我討價還價，哪天行，哪天不行，什麽時候行，什麽時候不行，我有時氣得恨不得上去踢Jason兩腳，Jason一句話就把我堵得沒話說，“我是個父親，我有責任！”
父親的責任，支持，引導，幫助，耐心，愛心，苦心，杜伯伯一樣不少！
所以他從沒抱怨過杜伯伯，盡管在他內心深處，有著超乎常人的那種出人頭地的念頭，也是為了做個讓杜伯伯驕傲的好兒子！
對於我，杜伯伯在我人生的關鍵時刻，投了我一票。今天看來，投這一票的時候，杜伯伯不論經過了怎樣痛苦的抉擇，畢竟完全是為我著想，這一票也許葬送了我倆原本應該樂觀可見的生活，可終究成全了他和我在職業道路上的選擇，我衷心地感謝杜伯伯！
他一本本地翻，“這本舒爾醫生的新作我正在找，謝謝你，織雲，這本，這本尤金尼醫生的書出來了，我以為還得等幾年呢！…”
我挺高興，“隻要你用的上就好，杜哥！”
他放下書，“我找過北京的同學，王院士的學生們，他們都說，現在國內這方麵的研究還不行，差距太大。以前我也不是很內行，現在一點點地學起來吧！”
我掏出錢包，取出David給我的紙條，“這個就是David父親的那個學生，David跟他提過杜伯伯的事，你要是有時間，和他聯係吧！”
他把紙條放在書的扉頁，輕輕摸著，“織雲，真的謝謝你為我爸做了這麽多…我現在覺得自己挺對不起我爸的！”他歎了口氣，“當年他和我媽離婚，我埋怨他，不該那麽沒本事，放我媽走。搬到地質大院，我又埋怨他沒本事，怎麽搬到這麽個破地方，就不能找個好地方嗎？現在想來，我爸沒有一點對不起我，而我一點都對不起我爸！…我媽和我爸離婚，到底什麽原因，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我爸當年完全可以不放我媽走，耗著我媽，耗幾年，我媽跟李伯伯估計也成不了…可我爸放我媽走了，我媽到今天提起來都說我爸是個好人，沒小心眼…這次我爸生病，我媽說她幫不上什麽幫，也隻能幫幫我了…如果不是我爸當年堅決放我媽走，到今天，我媽不定怎麽想呢！我估計怨恨總有的，怎麽能像今天似的，連李伯伯見了我的麵都說讓我好好照顧我爸！唉！現在想來，我連我爸的一個手指頭都趕不上！”
他又繼續捏著白毛巾，“我和李伯伯一直走得挺近，有我媽的原因，也有我自己的原因，我從小就聽我媽誇李伯伯如何如何，現在回想起來，我爸沒說過一句話，一個男人，聽自己的老婆在自己兒子麵前誇別的，自己永遠比不過，自己老婆傾慕的男人，是什麽滋味？反正我做不到…我去李伯伯家，我爸最多說路上小心，從沒說過早點回來！從來沒有…我想學醫，我爸從沒反對，就問了我一句，你是真喜歡嗎？我說是，我爸說那你就好好學吧，做醫生挺好！”
他抬頭看我，“織雲，我一直忙，沒時間問問我爸一個人寂寞嗎？吃沒吃飯？在想什麽？高不高興？我就想著要做個好醫生，要出名，要成功…可我當上了主任，我爸卻查出了這個病！對我來說，腦袋裏長什麽都沒關係，我的手術刀都能解決，即使不能全部解決，最起碼能緩解，可我爸，可我爸，我什麽都做不了…”他的眼裏緩緩流出兩行眼淚！
這是我第二次看見他流淚！又是為了至親的人！
他用白毛巾捂住眼睛，“我從美國回來，我爸什麽都沒問，就讓我好好工作，他說人隻要幹點自己喜歡幹的事，就能忘了讓自己不高興的事。我和…我和張娜結婚前，我爸問我恨不恨他？我說我隻恨我自己，不恨他，我爸說，男人自私確實不好，可有的時候，太為別人著想也不好，因為你也不知道你想給的是不是她真想要的！”
有緣好！所以隻隻和杜醫生從杜伯伯身上學到了該怎麽做，明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