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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午飯,老媽就催著我出門,連碗都不讓我洗。
我換了身衣服,出了小區,慢悠悠地閑逛。往年回來,我都是呼朋引伴,不夜不歸,今年我真沒這個心情,陳秀麗最近忙得根本找不到人,她在電話裏警告說下周才有空“召見”我。
中午的太陽火辣辣地,樹蔭下也燥熱得呆不住,我逛了幾家店,除了被熱情的導購包圍,一無所獲。
沒辦法,我鑽進了陳秀麗推薦的一家美容院。中午時分,店裏沒什麽人,我點了一套耗時最長的項目,迷迷糊糊地睡了兩個小時。最後做指甲的兩個小姑娘看著我的手和腳,有點驚訝,“大姐,瞧瞧您這腳都能拍廣告了,可您這手,真像勞動人民!”
我根本就是勞動人民嘛!
從美容院出來,我琢磨著怎麽耗掉這個下午…
來開門的姚阿姨衝我點點頭,“快進來,小沈,今天天可夠熱的!”
我進門,把手裏的一盆茉莉花遞給姚阿姨,取出鞋櫃裏的一次性拖鞋換上,這才開口,“姚阿姨,這個時間方便嗎?”
四十多歲,健碩的姚阿姨笑嗬嗬地,“方便,方便,這兩天小杜忙,坐一下就走了,你來了正好陪陪老杜!”
小杜--杜若謙,這兩天是挺忙的,我的臉微微有點熱。
我洗完手,來到連著客廳的陽光房,一個滿頭白發,身形瘦削的老人正坐在小凳子上,認真地用鏟子把花盆裏的土從小花盆挪到大花盆,我走到老人身邊坐在另一把小凳子上,拍拍老人的手,“杜伯伯,我是小雲,我來看您了!”
老人沒有反應地繼續忙碌著,我看著老人汗水淋漓的臉,抽了張紙巾,輕輕地給老人把汗水擦幹淨,老人還是沒有反應。
姚阿姨端著我帶來的茉莉,遞給老人,“老杜,看,這是小沈給你買的花!”說完,把花盆放在老人手邊,老人看見了,放下手裏的鏟子,端過花盆,一使勁把花倒在地上,空幹淨盆裏的土,又開始把地上的土鏟進花盆裏,幽香、潔白的小朵茉莉花被一塊一塊的土壓住,轉眼間就沒了影蹤。
杜文斌杜伯伯,杜若謙的爸爸,七年前被診斷出了老年癡呆症,現在已經不認識身邊的任何人了,隻是每天坐在那,把花盆裏的土從一個盆裏鏟到另一個盆裏。日常的生活也不能自理,吃飯需要人喂,還要提醒,否則就會把飯含在嘴裏不咀嚼。洗澡需要人幫忙,小便失禁,大便需要人定時按在廁所。
杜伯伯現在住的這處房子離中心醫院隻有兩條街,和杜若謙的宿舍隔了一條小馬路,能找到這處房子多虧了無所不能的沈淩雲。杜伯伯確診後,自然不能再一個人住在偏僻的地質大院,那時也是杜若謙工作最忙的時候,分身乏術。沈淩雲的一個客戶正好用這處兩居室的房子抵債,沈淩雲一看,離醫院近,又是一樓,馬上叫杜若謙來看,杜若謙什麽都滿意,就是手頭沒那麽多錢。沈淩雲二話沒說,當即同意收下房子,按病房的標準裝修好,把鑰匙交給杜若謙,“趕緊讓杜伯伯搬進來,錢你慢慢還給我吧!”杜若謙安頓好杜伯伯,開始沒日沒夜地掙錢,當時張娜正鬧著要出國,杜若謙頭上華發漸生。
兩年以後,張娜去了加拿大,杜若謙的錢還清了,杜伯伯也開始漸漸不認識人了。
楊淑英阿姨雖然早就和杜伯伯離了婚,知道情況後,和現在的老公,省衛生廳退休的李仲仁廳長說了,李廳長幫忙找到了姚阿姨。姚阿姨已經在杜伯伯這裏呆了五年了,非常能幹,當然,工資也比一般的保姆和護工都高。
我每次回來,都會來看看杜伯伯,和老人聊聊天,聊聊我們生活裏共同擁有過的人和事,今天也一樣,仍舊從那天說起,“杜伯伯,我還記得那天,那天你們剛搬來!”
那是八月末的一個星期天傍晚,我從姥姥家吃完飯回來,剛從沈淩雲二八自行車的後座上跳下來,就被腳下的一個小板凳絆得差點摔了一跤。小板凳正放在我們家樓門口,微黑的天色中沒看見。
我“啊呦”地大叫一聲,“誰家的板凳啊?怎麽放這兒了?”
一個人恰好從樓道裏走出來,昏黃的燈光中看不清臉,低聲說了句,“對不起!”拿起板凳,轉身上樓走了。
我和沈淩雲嘀咕著到底是誰家的板凳,也上樓回家了。
第二天吃晚飯的時候,老爸說他們處新調來一個杜工,老媽說那人昨天剛搬來,就住在樓下。我和沈淩雲交換了一個明了的眼神:原來板凳是新搬來那家的!
開學第二天,我知道了一個不幸的消息:從我們這屆開始,小學由五年改為六年了!剛上五年級的我還要在子弟小學多當一年小豆包!
開學第三天,沈淩雲也帶回來一個不幸的消息:昨天進行的摸底測驗,他這個一直壟斷年級第一名的常勝將軍遇到了挑戰,挑戰者叫杜若謙,就住在樓下。沈淩雲說完,氣哼哼地在畫了一半的大衛素描頭像上打了叉。我同情地關上沈淩雲房間的門離開:清華建築係每年在我們省就兩個名額,嫉賢妒能的沈淩雲不生氣才怪!
我每天走路十分鍾去子弟小學上學,沈淩雲每天騎車二十分鍾到區重點中學上初三。兩個人上下學時間不一樣,我一直沒見到樓下新搬來的鄰居,不過老媽透露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杜工剛剛離婚,帶著兒子從市中心的大學搬到這偏遠的地質大院。在我成長的年代,離婚和犯罪是一回事。
開學第二周的周六下午,我正在飯桌上寫作業,門開了,沈淩雲進來,身後跟著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穿著同樣肥大而土氣的藍白色校服,兩個人正說著什麽,眉飛色舞的,看到我,男孩子笑眯眯地打招呼,“你就是小織雲吧!我叫杜若謙,住在樓下!”我微微一笑,低下頭繼續寫作業。
杜若謙當天晚上在我家吃的晚飯,老媽一個勁兒往他碗裏夾菜,老爸和他聊著大院裏各家孩子的學習成績,沈淩雲隨時提供人家孩子的特點和外號,以便杜若謙能明白老爸嘴裏的某某倒底是誰!整整一頓飯,我都在盯著杜若謙看。說實話,杜若謙長得真一般,唯一的特點就是瘦,那身傻得冒泡的校服在沈淩雲身上好歹還能撐得起來,可穿在杜若謙身上除了露在外麵的手腳和腦袋,基本分不清四肢的輪廓。杜若謙第一次在我家吃飯就吃得挺多,讓老媽很滿意。他後來告訴我,因為自小是吃食堂長大的,隨便一頓家常飯對他都是至上美味。
吃完飯,杜若謙主動要求洗碗,老爸命令我們仨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學英語,自己去洗碗了,老媽洗了一盤蘋果,讓我們一邊看電視一邊吃。杜若謙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一隻手上拿著蘋果吃,另一隻手上拿著個圓珠筆,在五個手指間飛快地移動,看得我目眩神迷,吃完蘋果,他兩個手上都拿著圓珠筆飛快地移動。應該是從那一刻開始,杜若謙真正在我心裏留下了印記。
沈淩雲邀請杜若謙來家裏玩是因為杜若謙告訴沈淩雲,他想學醫,拿著手術刀做手術。沈淩雲憑空少了個潛在的競爭對手,多了個一起學習,一起踢球,一起時不時幹點掩人耳目的事的未來醫生做鄰居,自然願意。
我願意杜若謙來家裏玩是因為杜若謙數理化好,還能耐心地幫我講題,不像目中無人的沈淩雲,問到什麽,不是拽得二五八萬似的,就是沒耐心!
我十二歲那年,仗著自己上了中學,仗著自己和杜若謙無話不談,仗著杜若謙對我有求必應,問過一句,“杜哥,你爸你媽為什麽離婚啊?”
杜若謙合上手裏的《新概念》,“小織雲,你的單詞背完了嗎?”說完,轉身回家了,之後三天沒理我。三天,是我和杜若謙關係最密切的十七年裏,鬧意見互不理睬的最高記錄。
十年之後,我大學畢業,和杜若謙的關係路人皆知,一起收拾東西回省城,翻看老相冊時,杜若謙告訴我:他媽媽楊淑英當年出身不好,沒上大學,在中心醫院當了護士以後,一直努力上進,憑本事當上了婦產科的護士長,嫌棄爸爸杜文斌是個埋頭書本、沒能耐的書呆子,兩個人離婚了,隨後很快成為中心醫院李仲仁院長的第二任夫人。
說到這兒,我歎了口氣,“杜伯伯,您看,一轉眼就這麽多年,杜若謙的頭發都和您的一樣白了。”
杜伯伯不知道是否聽懂了我這句話,手裏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發出嗚嗚的聲音,突然把手裏裝滿土的花盆使勁扔在我身上,幹燥的土撒得我滿身都是,有的土沿著敞開的衣領掉到胸口,我愣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杜伯伯又舉起手裏的鏟子,用力砸在我的額頭,一下,兩下,我這才大叫著站起來,捂住了頭。
姚阿姨聽到聲音跑過來,拉住了杜伯伯,“老杜,老杜,這是小沈,她是特意來看你的,你不能這樣,聽話,老杜聽話!”我看著姚阿姨像哄孩子一樣把杜伯伯哄進屋,杜伯伯嗚嗚的聲音響了很久才安靜下來。
我輕輕拍去白色亞麻無袖襯衫和深綠色亞麻裙褲上的土,看著陽光房裏滿地的泥土,牆邊堆得到處都是的花盆,和被杜伯伯折磨得亂七八糟、奄奄一息的各種植物,想起地質大院裏,杜伯伯家鮮花盛開的小小陽台,眼淚一顆一顆掉落在地上幹燥的泥土上。
姚阿姨從臥室出來,滿臉歉意地看著我,“對不住啊,小沈,老杜這一年總是這樣,不光是你,小杜每次來都挨打,有一次把頭都打破了!唉!”
我搖搖頭,“姚阿姨,沒關係,我沒事,回去洗個澡就行了,杜伯伯吃飯還好嗎?”
姚阿姨又歎了口氣,“這一年飯也不好好吃了,你要是給他吃,不攔著就一直吃,不給他吃,根本不知道餓!唉!人活到這份上,真是遭罪啊!老杜可憐,小杜更可憐!”姚阿姨不知道我和杜若謙以前的事,繼續嘮叨著,“小杜在外麵看著風光,可他過得哪是人過的日子啊?天天沒個饑飽的,前幾天他半夜來,告訴我一整天都沒吃飯,居然把冰箱裏的半鍋剩飯拌著黃醬都吃了,唉!這人啊,榮華富貴什麽都是假的,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不比什麽強?…”姚阿姨整天麵對著神誌不清、離不了人的杜伯伯,好不容易拉住個說話的人,自然不會放過我。
我臉色僵硬地聽著姚阿姨訴苦,直到傍晚她要做飯了才告辭。
出了門,我看著下班的人們神色各異,急匆匆地從各個方向往家趕,一時迷惑起來,這樣子回老爸老媽那,我該怎麽交代?可不回老爸老媽那,我又能去哪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