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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有點迷糊,眼前除了淡綠色的窗簾和身上不知何時蓋上的淡綠色床單,還多了他那張曾經無比熟悉而今有點疏遠的臉。
他第一次走進我的視線還是個十四歲的少年,瘦高的個子,短短的頭發,神采飛揚的臉,穿著肥大而土氣的校服。眼前的他一身洗得褪色的T恤短褲,蜷曲著高大的身體坐在地上,頭靠在床頭櫃和床之間的夾角,為了舒服,在腦後墊了個枕頭,這應該是多年來,手術後疲憊不堪的他早就習慣的睡姿。
這幾年他的頭發幾乎全白了,有了明顯的抬頭紋,眉間的川字紋就是睡著了也如刀刻一般,瘦削的臉上胡子刮得幹幹淨淨,雙唇緊緊地抿著,仿佛在盡力阻止他說出什麽。我知道很多人都羨慕他年少成名,中年得誌,朝中有人,朋友給力,可眼前他這張蒼老得讓人心疼的臉上種種痛苦和無奈又怎麽說呢?
他今天的痛苦和無奈與我沈織雲有千重關聯,又毫無關係: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都說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對一個深陷泥沼快要沒頂的人,該如何挽回當初的誤判和抉擇?又該如何負責呢?
想到這,我輕輕歎了口氣。
下一刻他睜開眼睛。我們彼此對視了一會兒,有些困惑於這曾經無比熟悉而又遙遠的場景,都笑了。
他習慣性地用雙手搓了搓臉,問我,“幾點了?”
我環顧了整個臥室,也沒找到任何答案,“不知道,你這兒啥也沒有!”
他沒在意地哦了一聲,雙手撐地,利落地站起來,問,“餓了吧!起來,我給你做飯吃!”
我坐起來,淡綠色的床單從身上滑落,露出光溜溜的腿,吸引了他的視線,我對他這個“惡習”早就見怪不怪了!他最多看兩眼,比那些上來就動手的強多了!
我到衛生間找洗好的內衣。晾在窗口薄薄的蕾絲內衣已經幹了,應該被仔細整理過,不用問,一定是他,他向來就是這麽個有點強迫症的人。
我取下肉色的V字形蕾絲高腰內褲,剛穿上,身後傳來他的聲音,“你現在穿幾號衣服?0號還是2號?”當年他離開美國的時候,我穿4號衣服,現在能穿2號了。
我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轉身,嘴角噙著笑,“你剛才沒看?”
他埋頭洗臉,嘴裏嘟囔著,無非是那句萬年不變的狡辯,“我什麽沒看過?”
整個宿舍裏我沒找到可以看時間的,就拿起他放在小餐桌上的手機,已經下午四點半了,這一覺居然睡了差不多六個小時,我都不記得有多久沒吃藥就能睡這麽長時間了。是什麽讓我睡了這麽久?也許是他床上熟悉的混合了碧浪洗衣粉和舒膚佳香皂的味道吧!
他在廚房裏忙著下麵條,切菜。
我的確有點餓了,看見廚房餐台上放著剛買的草莓,就和他擠在狹窄的廚房裏洗草莓,一邊洗一邊吃,國內的草莓應季的時候都是成熟了才上市,吃起來香甜可口,是我的最愛。在西雅圖除了偶爾有機會去農場摘,市場上賣的大多是催熟的,又幹又硬,沒味道。
正吃得高興,我想起一件事,一件我今天的主要工作,不由地驚叫,“天哪!壞了,壞了,我爸我媽!”
他正切著黃瓜,搖搖頭,“我出門買菜的時候給淩雲打電話了,他去醫院接沈叔叔和江阿姨。你說說,從小到大,你辦事,誰放心?”
我不由長長地喘了口氣,“謝謝杜哥!”真心誠意!
他一點都不客氣地跟我要獎勵,“給我顆草莓嚐嚐,據說這家的草莓最甜!”
我乖乖地把草莓遞到他嘴邊,“真好吃,可甜了!”
他咬住草莓,遞給我一片黃瓜,“嚐嚐這個,說是早上剛摘的!”
我自小就喜歡國內這種應季頂花帶刺的鮮嫩黃瓜,在西雅圖偶兒吃到鄰居或是朋友送來的新鮮黃瓜,常常興奮地不行。往年我都是春節或者10月份才回來,草莓和黃瓜全是大棚裏的,和西雅圖的一樣沒什麽味道。我細細地咀嚼著清甜的黃瓜,“剩下的留給我吧,別切了!”
他把手裏剩下的半截黃瓜切成細條放在一邊,再專心地把黃瓜片切成絲,“少吃點草莓,麵條馬上就好了!”
我把一顆洗好的草莓又放到他嘴邊,他切好黃瓜,轉身要去煮麵條,動作快了點,微微咬住了我的手指,像被蜜蜂蟄了一下,我迅速收回手,他整個人立刻頓住了。
好一會兒,廚房裏隻有嘩嘩的流水聲和煤氣的嘶嘶聲,他先開口,“麵條好了,吃飯吧!”
我低頭洗完所有的草莓,“來了!”
他給我盛了兩根麵條和半碗湯,給他自己盛了半碗麵條和半碗牛肉,又加了一大勺辣椒醬,我不吃辣椒。
牛肉湯還如記憶中的鮮美濃鬱,我一口氣喝光了碗裏的湯,兩口吃完麵條,看得他直笑,“小飯桶,慢點吃,我不跟你搶!”
我又盛了一碗湯,這才慢慢喝了一口,“這些年你手藝進步不少啊!”透過碗沿抬眼看他。
他放下吃了一半的碗,“其實我很久沒做牛肉湯了。”頓了頓,“前幾天我媽給了我一碗老湯,讓我每次放一勺,也許是加了老湯吧!”
我又喝了一口,“難怪,那你不許吃了,等我吃完你再吃!”
他好脾氣地放下筷子,“行,您小人家先吃,我等著!”
我咬了口黃瓜條,“你隻能吃肉,不許喝湯!”
他看了我一眼,笑笑,又拿起筷子,吃了口黃瓜絲,“下周四我沒排手術,想吃我再給你做!”
我咽下黃瓜,“我和陳秀麗約好了下周出去玩兒。”
他不再說話了。
我每次回國都會和他見上一麵,一麵而已,就是和熟悉的家人,朋友在一起吃頓飯,聊聊天。近幾年他每年聖誕節去溫哥華看張娜和孩子,會順路去西雅圖看我,再見上一麵,僅此而已。我們倆自十三年前分手後,從沒有過像今天這樣私下單獨見麵,還在一起呆了幾乎一天。
一直到吃完飯,我們都沒怎麽說話。他收拾好碗筷去廚房洗碗,我到院子裏澆花,這是我們兩人在一起時的習慣。
院子朝西,曬了一天的花有點蔫了。我在西雅圖的花園朝東,夏日陽光燦爛的早晨,各色玫瑰盛放得令人心醉。我獨愛玫瑰,花園裏種了幾十種,當年我倆在一起的時候,曾描繪過未來家園的藍圖:要在花園裏種滿玫瑰。他偏愛紫藤,曾保證為我搭個大大的花架,讓我在花架下小睡。如今我們兩人在相隔著萬裏的地方,都栽下了紫藤,種出了滿園玫瑰(哪怕是變種的月季),可幽幽花香裏,隻能獨自品嚐生活的苦果,紫藤架下依舊是隻影孤身,就像我們擁有的花園,一個朝東,一個朝西,各向天涯一隅!
我找了一圈,在牆角看見了幾個塑料桶,桶裏盛滿了水,這是杜伯伯教給他的養花秘笈:用沉了幾天的水澆花,花長得好,我和他對此從無異議地貫徹執行了多年。我用水舀子一點點慢慢地把水澆在花下,幹涸的地麵迅速地吸收了,差不多半桶水下去,地麵的顏色才開始真地變化。月季正當時,飽飲了水的花愈發嬌嫩,我忍不住從角落裏找到剪子剪了幾枝,預備一會兒插起來。紫藤整枝長得很粗壯,我把剩下的最後半桶水全都澆在紫藤枝下,才拿著剪下的月季進屋。
他洗完碗,見我手裏拿著花,轉身從櫃子裏找了個大燒杯,接了半杯水放在小餐桌上。
我把花放在燒杯裏,順便整理著,冷不防,左手食指被刺紮了一下,不禁“哎呦”叫了出來。
身邊的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把食指放進嘴裏專心地吮吸。
我的食指被他的牙齒輕輕咬住,他的舌頭貼在上麵,一股股熱流隨著他舌頭的微微蠕動傳遍全身,我後脊背上漸漸升起異樣的感覺。
好一會兒之後他鬆開嘴,反複檢查我的手指,眼都沒抬也沒忘埋怨我,“你怎麽總跟小孩子似的,大大咧咧的不當心!”食指微紅,還好沒有刺紮進肉裏。
我想抽回手,“沒事!我哪有那麽嬌氣!花園裏的活我天天幹,紮幾個刺不是小菜一碟!”隻是不會有人如他一般把我捧在手心裏嗬護,這麽多年,早習慣了!
沒料到他抓著我的手不放,臉上神色古怪。
我看看他的臉又看看自己的手,下一瞬臉就白了:我左手無名指上空空的,摘掉戴了十年的結婚戒指,纖細的手指上隻留著一圈淡淡的印記。
他緊緊抓住我的手,聲音微微顫抖,“是什麽時候的事?”
我又羞又怒,像極力隱瞞做錯事被大人抓住的孩子,用力掙脫,無奈兩人力量懸殊太大,聲音裏不自覺地帶上了哭腔,“鬆手,不用你管!”
他表麵隨和,其實骨子裏的倔強和固執無人能及,“倒底怎麽回事?我說你幹嘛這個時候回來?你最好老實告訴我,老安究竟幹什麽了?”他的語氣,一準認為老安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
聽他這樣問,想到回國這兩天,朝夕相處的父母都沒有發現的秘密,卻被他一語道破,心裏堆積了多年的酸楚和委屈頓時爆發出來,我忍不住撲到他的懷裏放聲痛哭。
謝謝水沫的支持!我剛開始寫,很多技巧還在學習中。
《擁有春天》是我第一次寫,現在重看,發現有很多待提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