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燭

同坐西窗下,盡聽風雨聲
個人資料
正文

《西風未老》(3)

(2015-07-19 16:20:49) 下一個

3

無所不知的沈淩雲告訴過我,杜哥和張娜離婚後,把他們兩人在城西的房子賣了,賣房的錢大部分都給了張娜,之後他就搬到這個宿舍。

宿舍坐落在離醫院極近的一條同樣僻靜的街上,街道兩邊的建築都是五十年以上的老房子:爬滿綠色植物的灰色外牆,如今少見的高暢門廳。

宿舍在一樓,他打開門,讓到邊上,很紳士地請我先進。

我毫不客氣地邁進門,赤腳踩在一塵不染的原木色地板上。

一室一廳的宿舍,蔭涼宜人,帶著個不小的院子。進門就是長方形的客廳,雪白的牆上掛著幾幅水墨畫,都是我在地質大院杜伯伯家見過的舊物,客廳一頭放著一大一小兩個白底藍花的沙發,似乎是宜家多年前的花色,難為他如今還能淘到,牆角有盆茂盛的龜背竹,沙發正對麵是套音響,堆滿半麵牆的CD和一台我熟悉得不行的電視:當年為了看香港回歸的報道,杜伯伯特意花一年的獎金買了長虹29寸彩色電視機,我還記得我們倆和沈淩雲擠在地質大院杜家狹小的沙發上,喝著冰鎮啤酒,看著電視,那景象如今依舊曆曆在目。

姥姥說戀舊的人心腸好。以前我挺同意姥姥這話的,可有人活生生地告訴我,其實戀舊的人心腸最狠:一堆舊物,經挑三揀四,除了他自認為值得珍藏的,其餘的全都被扔進了垃圾箱!

我指著電視,“沒想到你還留著這老古董,現在還能看嗎?”

他進門就去衛生間洗手,聽我問,拿毛巾擦著手出來,“應該還行吧,反正我也沒空看!”

我見他洗完手,也去衛生間洗手。進門必須先洗手再換衣服才能就坐,是我倆都認可的最基本的衛生標準之一。

衛生間麵積不小,有個小小的窗子,透進隱隱的綠色。他換了全套的衛浴設備,整體雪白的衛生間好像從沒有人用過,淋浴間的玻璃門透亮地仿佛不存在,洗手台上沒有任何水漬,隻放著一隻口杯,一把牙刷,用了一多半的佳潔士牙膏和老牌香皂舒膚佳,熟悉的淡淡香味引得我一笑。

他站在衛生間門口,看我洗完手,把手裏淡綠色的毛巾遞給我,“喝點什麽?”

我低頭擦手,咖啡兩個字差不多脫口而出,想了想,抬頭一笑,“還是茶吧!知道你這裏一定有好茶!”他有一套寶貝得不行,耗時頗長的咖啡壺,可我不準備在他這兒停留太長時間,喝茶隻要燒開水就好,簡單!

看他去廚房燒水,我踱到小院門口,透過紗簾向外看。院牆邊種了一圈爬滕的各色薔薇,正是花季,馥鬱的芳香沁人心脾。緊挨著薔薇花牆邊是一圈粉色的月季,品種各異,顏色倒是難得的一致,是我當年最喜歡的顏色,如今,翻遍我的所有,除了手掌心和指甲蓋上淡淡的粉色,我的生活早已遠離了這美好的色彩!靠門搭了個花架,紫藤花季已過,盎然的綠葉爬滿花架,花架下放著兩把老式藤椅和一張小圓桌,桌上放著巨大的墨綠色煙灰缸,看新舊程度應該不是杜伯伯家的舊物。

小院的布局極像我西雅圖的後院,隻是個模仿的微縮版,想必他一定沒弄明白物是人非”這個詞的真正含義。可就算像我一樣弄明白了,又有什麽價值和意義?

從邁進他的宿舍開始,我就覺得他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我的身體,從頭到腳,無一處被遺漏。很久以前陳秀麗曾精辟地評價過他的眼神,“典型的醫生的眼神,除了你的肉體,根本看不見你的靈魂!”他糾正陳秀麗,“醫生的眼睛裏隻能看到肉體!”

此刻我覺得後背的皮膚都快被他的眼神燒穿了,才轉過身,看著他手裏的杯子,“這杯子挺不錯!”

他手裏端著兩個老式的搪瓷茶缸,一個深綠色,沒有圖案,一個白色,上麵印著個鮮紅的“獎”字。

他把白色的遞給我,“你要是喜歡, 這次回去的時候,我幫你挑幾個帶上!”

我繼續打量著手裏的杯子,“這個和我爸當年用的那個還真挺像!”又看看他手裏的,“你那個和以前杜伯伯用的一模一樣,我再照原樣幫你磕掉一塊,真能以假亂真!”

他喝了口綠茶,“現在的東西質量不行了,你要是真磕一下,說不定就漏了!哪像當年我們那會兒!瓷都掉光了,還能盛水澆花!”

我喝了口杯子裏的茶,是大紅袍。我一直畏寒,常年喝紅茶,國外的袋裝茶喝著淡淡的,哪有這種濃鬱的味道。我又喝了幾口,額頭微微滲出一層薄汗。

他還是不錯眼珠地看著我,“我這裏怎麽樣?”

“說宿舍是謙虛了,好歹算是個窩吧!”家這個字眼顯然不合適。“難為你找到離醫院這麽近的地方!”

他放下茶杯,“真多虧了淩雲,是他的關係給找的,我這花園怎麽樣?這兩年可費了我不少功夫!”

我扭頭看向院子,附和著,“真漂亮!”

他悶笑一聲,“再漂亮,我也沒時間看,最多就是鄰居告訴我哪朵花開了!哪朵花被誰家孩子摘了!”

我安慰他,“你就當為鄰居服務吧!區區幾朵花算什麽?”

他轉臉看我,“花開過一季就是一季,錯過了,之後再開,就是另外完全不同的,說什麽都晚了!”

我對這個話題沒興趣,“你這屋裏怎麽連台電腦都沒有?”

他手一揮,“我也就是回來睡個覺,要那些沒用,整天在醫院就看得我頭昏腦脹的!”

我挺同情他,“醫院裏還那麽忙嗎?我哥說你手術都排到年底了?”

說到手術,他的眼睛瞬間亮了,“還行吧!現在院裏的年輕人都挺不錯,比我當年強多了,李伯伯說我得學著慢慢放手了!”

我放下茶杯,“慢慢放手?想得挺美啊!”說完踱到CD架子前,隨手翻了翻,最上麵的幾張都是馬友友的,和我車裏放的那幾張一模一樣。

他頓了頓,問我,“中午想吃什麽?我給你做!要不還是牛肉麵,怎麽樣?昨天剛燉了鍋牛肉!我出去買點水果和蔬菜,你正好洗個澡歇一會兒!”

他做的牛肉麵向來是我的最愛,尤其他最後一句話真真說到我的心坎裏,很多年沒體會過國內這六月天的躁熱了,從離開沈淩雲的車開始,我身上就一直在冒汗,走路冒汗,和他說話冒汗,聽他說話冒汗,一刻不停,這會兒在沁涼的屋子裏停下來,最想洗個澡了!

他拿著T恤衫和浴巾從臥室出來,我看著他,既不說話,也不接他手裏的東西。

我有點潔癖,誰知道他這裏的東西都有什麽人用過,他自然知道,“這屋裏的東西,除了你認識的,其餘的都是我搬來以後新買的!除了我媽,你可是第一個來的!連淩雲都沒來過!”

我這才伸出手,沒有那怕一丁點的不好意思。

他一離開宿舍,我轉身進了衛生間,脫下隻穿了幾個小時的T恤和短褲扔進洗衣機,啟動程序,洗了起來,我可不習慣洗完澡再爬進髒衣服裏!

我走進淋浴間,脫下內衣,用香皂仔細洗幹淨,找了個衣架掛在窗口。然後再次走進淋浴間,打開花灑,溫熱的水噴在身上,我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隨著水流了出來。

洗完澡,我光著身子穿著他給我的T恤,到小院裏晾好衣服,隨手放了張CD,在馬友友的琴聲裏百無聊賴地到處轉悠。他這宿舍還沒我西雅圖的車庫大,狹小的廚房幹淨整潔,冰箱冷凍層裏堆滿了各種速凍食品,保鮮層正中放了一鍋燉牛肉。我把燉牛肉拿出來放在爐子上,又打開櫥櫃,裏麵整齊地放著一摞盤子和一摞碗,幾個大小不一的燒杯,外加他那套寶貝咖啡壺。抽屜裏是半滿的方便筷和一次性勺子。還好,廚房裏沒有方便麵的影子:他一向不吃方便麵,也反對身邊的人吃。

我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推開臥室的門。臥室裏淡綠色的窗簾緊緊地拉著,窗下是一張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栗色雙人床,床上鋪著淡綠色的床單,隻放了兩大一小三個枕頭,兩邊的床頭櫃上除了台燈,整齊地堆滿了書和文件。

衣櫃裏長長短短地掛著不多的幾件夏天的衣服,衣櫃下麵利落地碼放著被子和冬天的棉衣。五鬥櫥的每個抽屜都是半滿,分別放著內衣、毛衣和床單、毛巾之類。聯想到剛才衛生間裏的一把牙刷和兩條毛巾,整個宿舍沒有一絲女性的痕跡,這發現讓我心裏隱隱有點高興,又不乏淒涼:沒想到如今他的日子居然過成了這樣!

在宿舍裏轉了一圈之後,我有點疲憊地盯著床上的枕頭看了好一會兒,不免心癢:那些枕頭是否還是小的硬,大的軟?我最終還是沒忍住,躺在小枕頭上,硬硬的略微有點硌脖子,但也恰好是我下巴到肩膀的高度,我調整了一下姿勢,習慣性地抱著大大的軟枕,看著窗簾上竹葉的花紋,聞著床單上那依舊留在記憶中的熟悉味道,漸漸有了睡意,迷蒙中,窗邊牆上的一副照片映入我的眼簾。

在尋常人看來那不過是一張普通的攝影作品:兩雙鞋子被一堆粉色櫻花花瓣掩蓋了大半。這世上隻有我和他知道,那是我們兩個人的腳。我穿著白色的耐克跑鞋,他穿著藍色的耐克球鞋,我們兩人嘻嘻哈哈地互相摟著,站在春日華盛頓大學盛放的櫻花樹下,用傻瓜相機記錄下了我們最美好的歲月中最幸福的時光!

這張照片,西雅圖的臥室裏我同樣也放了一張,那是漫長、難熬的冬夜裏,細雨連綿不絕地敲在屋簷上的時候,我唯一的安眠藥,現在,這安眠藥似乎開始起作用了,那些粉色的花瓣漸漸模糊,我終於緩緩地閉上眼睛

[ 打印 ]
閱讀 ()評論 (3)
評論
西窗下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與你一起慢慢變老' 的評論 :

謝謝你!
與你一起慢慢變老 回複 悄悄話 倒過頭來重讀 非常喜歡。
與你一起慢慢變老 回複 悄悄話 倒回來從頭讀 非常喜歡。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