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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美國之後才學會開車,第一次回國探親的時候,開著沈淩雲的桑塔納在地質大院門口就是開不上主路:我在美國讓慣了別人的車,也被別人的車讓慣了,看著大院門口路上絲毫沒有減速的車,無論如何也不敢踩油門。旁邊氣急敗壞的沈淩雲抓過方向盤使勁一轉,連轉向燈都沒打,直接上了主路,惹得我一陣大叫。就這樣,我年年回國經受路上的嚴峻考驗後,現在在國內開車技術水平顯著提高。
我在中心醫院體檢大樓門口放下老爸老媽。體檢大樓是沈淩雲他們公司設計的,前年剛建成,在人人注重健康的今天,體檢和保健的地位空前地高。洋洋得意的沈淩雲說,整棟大樓有五層,一層到三層是設備精良、完善的各個專門體檢部門,四層是為需要住院體檢的人設置的住院部,五樓是保健中心,各類中西醫保健名目繁多,種類齊全,據說是醫院創收的大頭之一。
老爸老媽的同事們現在大多還住在偏遠的地質大院,要坐院裏安排的大客車一早趕到中心醫院體檢。這些年輕時沒日沒夜在一起工作的老同事們退休後,要照顧第三代,或者上上老年大學,能見麵的時間並不多,今天好不容易遇到,互相挽著手,說說笑笑的,還挺興奮!
我一點也不願意此刻陪著老爸老媽,強作笑臉地回答那些看著我長大的叔叔阿姨們每次見麵必問的問題。
“小雲啊,咱們院裏這些孩子就數你們哥倆和小杜最有出息了,你現在掙多少錢啦?”
“聽說你家的房子可大了,比你哥的大,比咱們魯院長家的房子都大吧?”
“小雲啊,還是一個人回來的?你家老安沒跟著回來?”
“小雲啊!你可要抓緊時間啊!都四十歲了,再不要孩子可就沒機會了!女強人也得要孩子啊!你看人家希拉裏好歹還生了個閨女呢!”
我根本沒耐心、也沒興趣回答這些好與不好,是與不是的簡單問題!
我找了個樹蔭,停下車,坐在車裏喝咖啡。看著我長大的姥姥說過,醫院可不是什麽好地方,來這的人除了得重病的就是趕著要死的。十三年前,姥姥就是在這裏老樓四樓的病房去世的,今天要不是為了老爸老媽,對醫院,我一向是避之猶恐不及。
為了打發時間,我找了圈電台,聽著小姑娘和小夥子隔靴搔癢的談笑,竟沒有一個讓我能堅持聽完一分鍾的,最後隻好聽了會兒趣味低俗的沈淩雲留在車上的郭德綱相聲。
慢慢喝完咖啡,我又掩著嘴打了個哈欠:從前天下午下飛機到現在,滿打滿算我也就睡了不到六個小時。雖說日常工作中也不時遇到頂著壓力加班不睡覺的情況,可萬不得已我好歹還能吃片藥,強迫自己睡一覺,眼下藥是不可能吃了,隻能出去買杯咖啡,估計再有半個小時老爸老媽檢查完,就可以回家了。
我打開車門,挎上淡綠色的小包,向醫院大門走去。記得出了醫院大門右拐大概500米有家咖啡店,那家咖啡店開了有…十三年了,卡布奇諾做得尤其好。
中心醫院的位置是多年前這座城市的首任市長選定的,坐落在市中心一條僻靜的街上。這些年隨著城市人口的增加和市政建設,街道不再僻靜,醫院兩邊搭建了各種建築,開了諸如鮮花店,禮品店,快餐店,甚至是便捷酒店,唯有醫院大門外路上舊有的,不知道種了多少年的兩行梧桐樹,盛夏時節繁茂的枝葉互相依偎著遮住整條道路。
出了醫院大門,在清涼宜人的樹蔭下走了幾步,我長長舒了口氣,剛剛在車裏的煩躁頓消,連濃重的睡意也仿佛消散了。人一清醒,就感覺到身後有人騎著自行車尾隨我,剛開始還不太確定,因為我走的方向和行車線是順行的,醫院大院裏人來車往的,騎得慢沒什麽,可這都出了醫院大門快200米了,還在我身後慢悠悠地騎著,說不是跟著我,難不成是奔著前麵正在收攤的早點車?
又走了幾步,那自行車依舊不緊不慢地跟著,身邊的行人越來越少,甚至能聽到自行車鏈條非常有節奏的咄咄聲,現在我很有把握這車是衝著我來的:我這把年紀居然被一個騎自行車的不知什麽人跟了一路,說出去,準會認為要麽是我這個穿著T恤、短褲,平底拖鞋的中年大媽舉止輕浮,要麽騎車的就是個神經不正常的:剛從醫院出來的還真有這個可能。
想到這,我自己都笑了,好在對這樣的狀況我二十多年前就已經很有經驗了,況且在醫院附近的地盤上,我還真沒什麽可怕的。又走了兩步,我猛地停下來,身後的自行車也停下來。
我故意等了五秒鍾突然轉過頭,直直地盯向騎自行車的人:杜若謙身著熨燙平整的淡藍色短袖襯衫,深藍西褲,微微躬著腰,雙手扶在車把上,穿著鋥亮皮鞋的右腳支著馬路牙子,恍如當初十七歲的青蔥少年,正微笑地看著我。
杜若謙是中心醫院今年初剛提拔的副院長,神經外科專家,地質大院叔叔阿姨們常掛在嘴邊,大院裏三個最有出息的好孩子之一。從他十四歲來到地質大院,就住在我家樓下,他和沈淩雲是同班同學,屬於穿一條褲子都嫌肥、恨不能生成連體人的鐵哥們!
“杜哥好!”我依舊戴著墨鏡,咧開嘴角看向他,“今天這麽有空?居然騎車出來逛?”
杜若謙長腿一邁,利落地下了車,“我是特意來找你的!”他推著車走了兩步,正正地站在我麵前,笑眯眯的,“剛剛我在體檢中心二樓看見你在車裏,正想去找你,你倒是快,眨眼就沒影了!”
“杜哥找我有事?”我明知故問。
他看了我一眼,推著車向前走,我猶豫了一下,跟上他,聽他抱怨我,“你人都到醫院來了,也不說下車和我打個招呼?”
我低頭專心地看著腳上的棗紅色指甲,“我哪敢隨便打擾您?等著全省人民罵我吧!”中心醫院的神經外科在我們省乃至臨近的幾個省都赫赫有名,慕名而來的絡繹不絕,他杜若謙能有今天的地位,絕不是某些人傳說中的浪得虛名。
他明顯不滿地嗞了一聲,“淩雲沒告訴你我這兩天休假?”
“你們兩位大忙人哪顧得上這點芝麻小事?”搬弄是非的沈淩雲原話是杜若謙希望全省人民一個月都不生病!
他倒沒生氣,依舊好脾氣,“那我現在當麵告訴你,這兩天我休假!”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知道了,杜哥!”這才抬眼看他,他一直聚精會神地看著我,我隻好沒話找話,“我去前麵那家店買杯咖啡。”
他問我,“怎麽?時差還沒倒過來吧?別總喝咖啡,要不這樣,我的宿舍就在前麵,去我那坐會兒,喝杯茶。你還沒去過吧?”
我想了想,說不吧,也太不給杜哥麵子了,一直對人家沒好臉色,現如今他提個小小的要求也要拒絕,可要說好,他那破宿舍能有什麽好看的?
他看我猶豫,笑笑,“我們小織雲什麽時候學會有話不直著說了?”
我向來受不得人家激我,“瞧杜哥說的,我老爸老媽還在你們醫院體檢呢,一會兒出來找不到我,又得說我沒譜!”
他拍拍自行車後座,跨上車,一腳蹬地,看著我,“上來吧,就在前麵,到我那喝杯茶就送你回來!耽誤不了你的正經事,真要是挨罵,說我好了!”
我咬咬嘴唇,又不是什麽龍潭虎穴,不就是一男生宿舍嗎?二十多年前,我進出男生宿舍就如履平地了!
我熟練地跳上自行車後座,猶豫了一下,伸出胳膊輕輕攬住他的腰,坐直了。他等我坐好,使勁蹬了一下地,騎上了車。
自行車鏈條的聲音輕盈而急促,斑駁的樹影在他後背上移動,明暗間不停地轉換,恰如我此刻的心情。迎麵的風吹過來,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飄進我的鼻腔,熟悉得讓我想哭。
車拐進一條小路,街市的喧囂立刻被隔絕了,隻剩更濃密的樹蔭和老舊的樓房。
“你這次回來還是一個月?”
“嗯!”街邊閑坐的大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這年頭居然還有騎自行車帶人的,不知道警察叔叔看見了,會不會開罰單?可在這附近執勤的警察誰不認識杜大院長?估計除了裝沒看見,就是要一張杜大院長的名片以備後用。
“這次你們準備去哪玩兒?”
“不知道,我聽陳秀麗的安排!”陳秀麗每次都會安排一個讓我回味很久的旅行,不知道這次會去哪裏,上次我和她提到想去敦煌看看,可這六月天去那種地方,對我的皮膚無疑是一種惡意的荼毒。
“茶葉我給你準備好了,走之前拿給你,別忘了!”
“謝謝杜哥!”姥姥總對我說,禮多人不怪,真的,對人有禮貌可是我家組傳的家訓!
“我怎麽覺得你比以前輕了?你這身子骨還要減肥啊?我們醫院的小護士看見了,估計吃了你的心都有!”
“不會吧!昨天晚上我媽還嫌我吃得多呢!”昨晚老媽的原話是,“小雲,這半天你數清楚吃了幾粒米了嗎?”誰吃飯還數米粒?一準嫌我吃得多了!
手臂感覺他腰上的肌肉震了震,“你真要是吃的多還瘦了,明天去我們醫院好好查查,看有什麽問題沒有?”
“我剛體檢完,一切正常!”在他們醫院檢查,天知道會查出什麽嚇死人的“病”,我可不傻,絕不自找那不痛快!
自行車的速度慢了下來,他單腳支在路邊,穩穩地停下,“下車吧!到了!”
我跳下車,抬頭打量他的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