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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是小鎮的名人,到任的鎮長來到小鎮後第一件私事幾乎都是來拜訪爺爺:出身小鎮的鎮長大都是爺爺的學生。
爺爺是49年來到小鎮的,剛開始隻是在中學裏教數學,漸漸地又教了物理,化學,甚至教過英語。老校長退休之前推薦了爺爺,爺爺就此成了小鎮的校長,直到我14歲離開小鎮。
爺爺說我出生在北京,三歲那年來到小鎮。我在小鎮渡過了最美好的時光,那是我生命中的天堂。
爺爺和我住在離學校不遠的一條小巷裏,大門口種了一株高大的紫玉蘭樹,每到春天,紫色的玉蘭花密密地點綴在毫無綠色的樹枝上,成了小巷的標誌。爺爺的窗前是一架淡粉色的薔薇,種的年代太久了,花開時節,濃鬱的花香陶醉了整個巷子。我的窗前是一株爺爺親手種的臘梅,每年冬天都開出小鎮裏的第一朵花。
爺爺每天第一個到學校,問問熱水燒好了沒有,看看衛生做好了沒有,然後笑眯眯地站在大門口的香樟樹下,等待著第一個學生的到來。
在我看來,爺爺無所不能,他教出的學生遍布大江南北,甚至大洋彼岸。爺爺寫得一手無人能及的毛筆字,解得出書中的殘局。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爺爺還帶過一個星期的體育課,他在跳馬上的利落身姿驚呆了學校的老師、學生。
爺爺還有很多秘密,我上小學之後,中學裏開了英語課,一時請不到英語老師,爺爺帶了兩年的英語課。上了大學我才知道,爺爺說的英語叫美式英語。爺爺的抽屜裏有個小盒子,盒子裏裝了一張發黃的照片,大學畢業後我問過爺爺,爺爺看著窗外盛開的薔薇,輕聲說,那是他心底的姑娘。
我從四歲開始,每天早晨吃完爺爺留給我的泡飯,就到學校玩,中午和爺爺在學校吃完午飯,就留在爺爺的辦公室,看書,寫字,放學和爺爺一起回家。我常會在鄰居家玩到吃完晚飯,甚至睡在鄰居家。
小航哥哥是我從小的玩伴,薔薇花開的時候,他總是摘下最美的花插在我的頭上,讓我做他的新娘,夏天,我跟著小航哥哥去河裏抓魚,秋天,我們去學校後麵的小山上摘果子,冬天我們坐在屋裏,在梅花沁人的馨香中讀書下棋。小航哥哥的媽媽,胖胖的羅嬸嬸會裹最好吃的粽子,釀出最香醇的米酒。
六歲我就學會了做飯,不會做飯是爺爺唯一的缺點。
我把清蒸魚端上桌,給爺爺倒了半杯溫熱的黃酒,“爺爺,嚐嚐我的手藝長進了沒有!”
爺爺笑著夾了一小塊肉,“不錯,我們小囡的手藝又進步了!”
爺爺總說業精於勤,其實廚藝也是如此,身邊有個嘴饞的,三天兩頭點這道菜,想不進步都難。“還是咱們這裏的魚好吃,北京的魚總有說不出來的腥味。”如果他吃過小鎮的魚,才會知道什麽叫美味。
爺爺放下筷子,“小囡,你這次回來能住多久?”我上午剛到家,爺爺就迫不及待地問我了,這是每次回來爺爺最關心的事之一。
“過了初五我就回去。”我也希望能像大學時候一樣,陪著爺爺過完整個春節。“爺爺,我回來之前,有一個很大的項目剛剛開始,今年一年都會很忙的。”
“我們小囡真是個能幹的姑娘!”爺爺點點頭,“過年的東西都準備的差不多了,你看看還有什麽要買的,就咱們兩個人,也吃不了什麽。”
這是爺爺最關心的另一件事:過年了,家裏會不會多一個人?三年前,爺爺曾興衝衝地期盼過,失望之後,隻能這樣隱晦地提醒我,真難為了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他向我保證從紐約回來直接來小鎮,估計再有三、四天應該差不多到了,“咱們過年吃元宵,北方人過年愛吃餃子,我看家裏的麵不多了,要是包餃子估計不夠!”就他那胃口,爺爺廚房裏的半碗麵還不夠他塞牙縫的。
爺爺喝了口酒,“北方人都愛吃什麽韭菜做的餡子,你問問羅嬸嬸哪家的韭菜好。”
他倒是不挑食,可對客人還得盡地主之誼,“好啊,明天我就去問問。”
“小囡啊!家裏隻有黃酒了,你順便買點白酒,我怕他們北方人喝不慣咱們的酒。”爺爺真周到!
我笑了,“其實羅嬸嬸家的米酒就很好,也讓他嚐嚐我們南方的酒。”
爺爺停下筷子想了想,“明天趁天好你把被子曬曬,把東客間打掃打掃,你要是忙不過來,就叫小航來幫忙。”
“爺爺,你放心吧,明天我就準備過年的東西!”我給爺爺盛了半碗稀飯。
爺爺吃過晚飯,要出去轉一轉。
我收拾好廚房,順便清點了過年的東西,記下明天要買的東西,要做的事情。
從廚房出來,一股隱隱的馨香飄來:梅花開了。
嫩黃的花瓣微微張開,吐出縷縷的香,花瓣上還帶著濕潤的水汽,我站在樹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像置身天堂。
電話響了,“喂,你在幹什麽?”
我又吸了口花香,“我剛剛和爺爺吃完清蒸魚!你在幹什麽?”
他咬牙切齒,“你個小沒良心的,知道我昨天晚上吃的什麽?生魚,你就氣我吧!”
我立刻就發了善心,“爺爺知道你要來,讓我給你包韭菜餃子,買白酒!”
他還不死心,“就這些?”
“當然還有魚啊!你還想吃什麽?告訴我,我一定準備好了等你。”我可是個善良好客的姑娘。
他嘿嘿一笑,“你做什麽我吃什麽。”
這才像做客的樣子,“你想吃什麽,我做什麽。”
他非常滿意,“這可是你說的!”
他以為隻有他才說話算數,“我什麽時候說話不算數了?”
“哼!遠的我懶得跟你計較,我出門頭一天夜裏,你怎麽答應我的?”他終於露出了尾巴!
那天夜裏,我實在太累了,答應他隻睡十五分鍾,結果一覺睡到天亮。這點小事隔著太平洋他還念念不忘,真夠小心眼兒的,“我忘了!”
他信心十足,“忘了沒關係,回去我幫你想!”
我想起一件事,“千萬別忘了給雅欣帶的東西。”
“忘不了,已經訂好了,今天晚上就送過來。”他停了一下,“你想好了自己想要什麽?”
我想你早點回來陪我,“不知道,你買什麽我都喜歡!”
隔著萬水千山,我都能聽出他壓抑不住的興奮,“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這回千萬別忘了!”
“忘不了!”我在梅花樹下鄭重承諾。
除夕一大早,我在書房裏整理好書桌,磨好了墨汁,調勻了金粉,小航哥哥就來了,“小囡,我來幫你裁紙!”
小航哥哥在杭州開了一家建築公司,現在可是大老板了。每年春節,他都帶著嫂子和侄女回來,羅嬸嬸圓圓的臉上笑開了花,天天圍著孫女轉。
從童年開始,每年除夕的早晨,小鎮的人都會來爺爺這裏讓爺爺寫春聯和福字。小航哥哥說過,有一次省裏的什麽人春節到小鎮,看見家家戶戶門上貼的春聯居然出自一人之手,就問鎮長,是從哪裏批發來的好東西,如果有多餘的,可否送他一幅。鎮長有點為難,這是我們老校長的手筆,家家戶戶年年如此,沒什麽新鮮的。聰明的鎮長第二年求爺爺多寫了幾幅春聯,親自送到了那人家裏。沒過多久,鎮長調走了。
我和小航哥哥一邊裁紙一邊聊天,說說小鎮上的新鮮事,杭州的古跡,北京的建築。
陸陸續續地,人來了,爺爺開始忙了,直到下午,爺爺才躺下休息。
我打開了和我臥室相連的東客間。東客間裏放了一張老式的羅漢床,一個大衣櫃,窗前是窄窄的條案。推開窗,正對著廚房。
東客間一直是家裏待客用的,我在小鎮住的時候,東客間裏住的人四季源源不斷,從爺爺的學生到學生的朋友,甚至有到小鎮寫生的畫家。
我撣去薄薄的灰塵,鋪好厚厚的褥子,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的梅花發呆:他什麽時候來啊?我都回來三天了!他在紐約怎麽過除夕呢?什麽人陪著他呢?
嘉偉告訴過我,從小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除夕的餐桌上一家人從來沒有齊全過。
他說自從媽媽去世以後,除夕就是在別人家的餐桌上一頓食不知味的晚飯,很晚才吃的飯。
我願意每個除夕和他一起做一桌飯,有清蒸魚,有餃子,還有我愛吃的青菜和豆腐,在爆竹聲中,一起吃到很晚很晚,可他到底什麽時候來啊?
大年初一,從早晨六點到晚上十點,我一直在廚房燒開水,院子來來往往的全是爺爺的學生,從六十歲的白胡子老者到十幾歲的少年。
夜裏,我站在梅花樹下和他說了十分鍾的話,他在忙,很忙,他想我,很想。
大年初二,是姑娘回娘家的日子,也是一年裏小鎮夥食條件最好的一天。我從小鎮的東家吃到西家,又從南頭吃到北頭。等我醉醺醺地回到臥室,桌子上的手機裏有兩個未接來電。
大年初三,學校裏畢業的學生會帶著自家做的菜來爺爺這裏吃晚飯,這是小鎮持續了六十年的習慣。
我忙著燒水,洗碗,小航哥哥還來添亂,“小囡,酒不夠了,你去我媽媽的店裏拿幾瓶。”
羅嬸嬸開了店門給我拿酒,又讓我帶上年糕和炒素菜。
我背著一背簍的酒,提著年糕和菜,走進了小院。
廚房的門開著,傳來嘩嘩的水聲,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水池邊洗碗。
我的嗓子發幹,鼻子發酸。
我放下手裏的年糕和菜,鬆開背簍,卡塔,重重的一聲,嘩嘩的水聲中,他回過頭,溫暖地笑著,“辛夷,我回來陪你過年!”
多謝誇獎!
後麵的都是這風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