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十二歲之前的夜晚,是在媽媽、大哥和我姐陪伴下,之後二十年的漫漫長夜,大多是我一個人熬過來的,在空蕩蕩的聽得見回聲的三居室,在寄宿家庭狹窄的閣樓,在打工的快餐店、加油站、超市,在和來自世界各地的同學們分享的有限空間,即使後來短暫的溫暖,甚至令無數人羨豔的物質,也無法抹去我內心深處對家、對有親人陪伴的渴望。此刻,這個溫暖的小女人在我身邊絮絮地述說她難忘的青春時光,讓這個夜晚變得安詳、寧靜而短暫,我多希望此生今後的每一個夜晚都如今夜,為此,我願意付出我的所有!
那年中秋,辛夷和我一起看過山間明月之後,在她麵前,我越來越毫無風度地放肆,甚至理所當然地耍賴,她漸漸揭去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麵具,我們兩人間,大哥耿嘉偉也不再是一個禁忌,他成了我們兩人共同的親人,我們一起分享大哥34年的生命,那些隻有我們兩人才知道的故事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我們成了共享快樂和痛苦,幸福和悲傷的朋友。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我們之間的關係有了新的變異。
那天,北京城下著初冬少有的大雨,我和辛夷在銀行係統的例會上碰麵,午餐的時候,我們並不坐在一起,可我就是看見她起身接了個電話,之後神態大變。
我三言兩語扔下身邊聊得正歡的副行長,走到她身後踢了她的椅子,她仿佛剛剛清醒過來,看看我,起身,跟我來到門外。
她的臉上是我從沒見過的慌亂和無助,
我看著她,“出什麽事了?”
“我爺爺…爺爺住院了,剛剛他們打來電話,等這個會結束了,我得馬上回去!”
她可真夠敬業的,“拿上包,我送你去機場!”
“可下午還有半天的會呢!”
軍人家的孩子骨子裏都有著口令情節,“去機場,立刻!”我推了她一把“趕快!”
我掏出手機,“喂,胡靜,幫我訂一張最快的去P市的機票…”
直到辛夷的身影隱沒在登機的人潮裏,我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是一路拉著她的手跑出了銀行大樓,跑進停車場,狂奔在暴雨傾盆的機場高速,此刻手心裏潮濕的是汗水還是雨水?亦或是我對她說不出口的牽掛?
這牽掛貫穿在之後兩個星期的每時每刻,好幾次我拿起了電話,想想又放下,朋友間可以解危困,濟貧弱,可這無法宣之於口的時刻牽掛,就是在梁山數目龐大、情誼佳話傳千年的108個兄弟姐妹間都是聞所未聞!讓我對她如何開口?
誰知她回來後見到我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耿總,那天太感謝你了!辛虧回去得及時,不然我得後悔一輩子,還有,機票多少錢?”
那一刻,我真想扒光她的衣服,親手掏出她的心髒看看,是不是缺少了哪個部件或是什麽功能運轉不正常!
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身邊的胡靜,胡靜出去找單子了,我看著她遞給我的一遝紅色紙片,“你這錢哪夠,我怎麽也得收點利息!”
她放下錢,“耿總盡管說,利息怎麽算!”
“讓我想想,想好了告訴你!”我真得好好想想。
從純技術層麵上講,利息是使用者付出的代價、受益者支付的報酬。
轉眼又到了清明,我和辛夷約好了一起去西山,在墓園入口處,我們分手了,我要先去看看媽媽。
媽媽墓前的紫色鬱金香亭亭玉立,含苞待放,那是媽媽的最愛。從前媽媽偶然從病人處得到了這種罕見的花,一直精心嗬護,每年初春,家裏都會有叔叔阿姨在花期來觀賞,那也是媽媽最高興的日子!
媽媽去世後,爸爸把家裏所有的鬱金香都栽種在媽媽身邊,我想爸爸是不願睹物思人吧!剛開始,媽媽身邊的鬱金香長得特羸弱,有兩年都沒有開花,就在我離開中國的那年,一夜之間,媽媽的微笑被紫色的花包圍,也許媽媽知道了大哥在空校的優異表現,知道了我不再在暗夜裏哭泣!
我放下懷裏的康乃馨,撫了撫墓碑,墓碑冰涼,觸手無塵,爸爸應該已經來過了,因為我聞到了淡淡的、熟悉的酒味。
媽媽微笑地看著我,在等待著我和她說點什麽,我說什麽?說什麽能讓媽媽還這樣微笑?
“媽媽,我又來看你了,你看我挺好的,沒長高,也沒長胖,就是長大了一歲,…有個姑娘,你見過她了,你一定喜歡她吧!…我也喜歡她!”媽媽沒說話,微笑著鼓勵我繼續說下去,“…她好像不喜歡我,媽媽。…除了你,好像沒人喜歡我,人人都喜歡像大哥那樣的,對吧?媽媽,…你別告訴大哥我喜歡她,大哥那麽喜歡她,…媽媽,…你說我該怎麽做才能讓她喜歡我?”媽媽依舊微笑地看著我,我說了這麽多對任何人都無法啟齒的話,媽媽應該沒生我的氣吧!
大哥的墓前青鬆依舊細幼,唯有大捧潔白的玫瑰在靜靜地吐露著芬芳。她人呢?
媽媽的墓前多了一枝潔白的玫瑰,她人呢?
她一身黑衣站在墓園門口,等我。
我輕輕攬住她的腰,“你去哪兒了?”
她低下頭,掩飾著紅腫的眼睛,“我一直在這兒等你!”
我歎了口氣,抓緊了她的手,冰涼的小手,回到她的住處依舊冰涼。
我記得她廚房的櫃子裏有瓶白酒。那是春節前,我看她心情不好,故意磨著她定了套宜家的櫥櫃,我倆用了一個周末組裝起來,之後她給我做了清蒸魚,我為了湊熱鬧,從爸爸的酒櫃裏順了瓶酒。
我倒了一口酒遞給她,“喝了就暖和了!”
她從沒有過地聽話。
我摸摸她的手,冰涼依舊,“再喝一口!”爸爸酒櫃裏的都是高度白酒,不會放的時間長,酒精都揮發了?
喝到第三口,我知道原因了:人們常說的喝酒會暖和,是酒精加速了血液的運行,可此刻酒精隻是加快了她淚腺的運行。
大滴、大滴的眼淚順著她蒼白、消瘦的臉滾滾落下,落在她冰涼的手上,落在酒杯裏,最後終於落在我的肩頭。
嚎啕大哭隻刺激人的耳膜,無聲落淚最腐蝕人心。
今天的我心髒格外脆弱!
我拍拍她,“你想哭就哭吧!今天我也想哭,反正咱倆都是沒人疼、沒人要的,誰都不會笑話誰!”
我給自己倒了半杯酒,“我是不是特別招人討厭,我媽媽對我那麽好,對我好就別走啊,我大哥,多疼我,從小就護著我,結果半路也掉隊了,我對方雅欣那麽好,不就扒了她的衣服,她就能二十年不理我,好像我沒見過她光溜溜似的,還有我姐,結了婚就忘了還有我這個兄弟,她眼裏就剩她親生的那幾塊兒心肝肉了。…嘿嘿,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特討厭我吧!我記得你看我吃餅幹的眼神就像看個一年沒吃過飯的可憐蟲,其實我當時真的餓壞了,我還想,這丫頭還挺善解人意的!”
我又給自己倒了半杯酒,“你哭什麽?你可比我強多了,在所有人的眼裏你都是個好人,好朋友,好姑娘!”
肩頭傳來震動,我拍拍她的後背,“我說錯了?”
她抬起頭,聲嘶力竭,“我才是最讓人討厭,最沒人喜歡的,你媽媽愛了你十二年,我媽媽她根本就不愛我,她隻愛爸爸,不然她怎麽會扔下那麽小的我?到今天也沒有告訴我一聲他們到底在哪裏?還有爺爺,我明明在小鎮過得那麽快樂,為什麽要把我送到北京?我誰都不認識,普通話也說不好,天天讓人笑話!我姥姥,整天就知道找她唯一的女兒,忘了我才是她女兒的親骨肉!我要這房子有什麽用,她為什麽不陪著我?”一道清亮的鼻涕掛在她的嘴上,“還有耿嘉偉,最可恨的就是你大哥耿嘉偉,他非要讓我知道什麽叫快樂,什麽叫未來,然後突然把一切都砸碎了,留給我一堆永遠拚不齊的碎片!”她抓住我的肩膀,“你也討厭我,對不對?你現在這樣假惺惺地可憐我,是不是就想逗我玩兒,滿足你的征服欲,讓我覺得你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
我不知道在她的眼裏我原來是這副嘴臉,可我用什麽來證明我不是呢?我低下頭吻住了她!
有那麽一瞬,我們兩人都沒動:這絕對超出了我們之間的任何底線!
她使勁想推開我,可我想證明自己,就使勁抱住她,更深地吻住她,推讓間,我們兩人倒在了床上,我使勁壓住她,一邊吻她一邊開始撕扯她的衣服,她使勁踢打,作用卻微乎其微,我扒下她的外套,她踢了我的腿,我扒開她的襯衫,她打中了我的胳膊,有什麽東西在她雪白的胸前閃耀,那麽礙我的眼,我猛力一抓,是溫熱的金屬,凝神一看,是那枚媽媽帶過的,大哥留給她的戒指。
“混蛋!你放開我,我是你嫂子!”她終於騰出嘴罵了出來!
我落荒而逃!
我從東逃到西,眼前總是閃過她含淚的眼睛,我又從北逃到南,夢裏是她憤怒的聲音,“我是你嫂子!”最後逃到我姐家,已經是五月末。
劉小開看我辛辛苦苦替他剪完草,笑嗬嗬地摟著他才剛一歲的前世小情人,好心地告訴我,“老沃收了我們所的辛律師。”
老沃是劉小開C大法學院的指導老師,以嚴酷著名,在他手下不脫幾層皮休想過關。
“我是被老沃整怕了,還好辛律師隻念一年,不然真不知道她那小身子骨能撐多久!”
我是真撐不住了,當天夜裏就去找她。
她一定是被我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的,穿著睡衣就打開了屋門,隔著防盜門,“有事嗎?耿總?”
“我聽劉律師說你要去C大上學?”我眼巴巴地看著她沒有任何表情,被防盜門分割得七零八落的臉。
她雙手抱在胸前,一副十足的防禦意味,“耿總要是擔心工作交接的事,下周我會和馮濤律師去您的辦公室,太晚了,公事我們辦公室談吧!”
門關上了!
第二天夜裏,我又去敲門,門沒有開,我的手機響了,顯示的電話號碼就在門內!
第三天和第四天,辛夷律師一直都在辦公室為源投資的事加班,和我在一起。
之後我又被叫到了紐約總部開會,等我回來,辛夷律師已經請假回家探親去了,她的工作完全移交給了八麵玲瓏,不愛加班的馮濤律師,我想見她沒有了理由。
但是我有時間,我在她的樓下等,有一天終於等來了她,“對不起,那天是我不對,但我沒喝多,所以不是故意的,…辛夷,我喜歡你,和我在一起吧!”
“你不會忘了我是誰吧!”
“你是辛夷,我喜歡的姑娘!”
“我是你嫂子!請你永遠記住這一點,如果你忘了,必要的時候耿伯伯也會提醒你!”
“我大哥他已經不在了!再說你們也沒結婚,就算你們結婚了,又能怎麽樣?我喜歡的是你!”
“他永遠都住在這裏,這裏已經沒地方了,所以很抱歉!”
“那天我是不是真該幹點什麽?你就不會這麽拒絕我了!”
“如果那天你真幹了什麽,現在你根本沒機會站在這裏和我說話,至少七年之內都沒機會!”
“你現在是不是特別討厭我?”
“對不起,耿總,天太晚了,我要回去休息了,公事請找馮律師,現在由他負責你們的業務。”
看她真的要走,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辛夷…”
她沒看我,掏出了手機,“耿總,請你放開,不然,我現在就給耿伯伯打電話!”
我鬆開她,“…好吧!我等你回來!…等你回來我們再談!”
一年,確切地說隻有十個月,我等著!
等待的時間是如此難熬,尤其她離開中國的那天晚上,星月全無,我站在陽台上看著遠處的燈火,想著辛夷跟我說過的話,我的等待是否會有結局?一年之後,她會怎麽回應我?越想越沮喪,可這些話我該對誰傾訴呢?
媽媽微笑地聽我說完,沒說話。
我情緒低落地走向大哥,我是否該把自己對辛夷的心思告訴大哥?他會怎麽想?
大哥的墓前是一大捧微微枯萎的紅玫瑰:她來過了。
我抽出一枝紅玫瑰,沒留神被刺狠狠地紮了一下。
紅玫瑰代表著忠貞不渝的愛情,她對大哥的感情需要這麽表白嗎?
她為什麽要表白?
什麽事需要她表白?
我慢慢翹起嘴角,俯身看著大哥嚴肅的臉,一字一頓,“大哥,我喜歡辛夷,我想和她在一起!”
在小飛的心中,媽媽真是無可替代的!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小飛也是個挺軸的人!嘿嘿!
來個靠墊,舒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