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望著車窗前閃亮的紅色尾燈,輕輕合上手機,對身邊的辛夷假裝歎了口氣,“唉,今兒什麽日子,諸事不順!”
正看著窗外的她回過頭,不太明白似的“嗯?”了一聲,“怎麽了?要緊嗎?”
我故意又歎了口氣,“小薛的電話,爸爸臨時有事,他也不確定什麽時候結束,晚上可能不回來了。”
原本辛夷和爸爸約好了今天來看他老人家,我鬧不明白好好的周末,他一個老頭兒能有啥急事,不過今天晚上的時間留給我倆正合適。這兩個星期我為了A8啟動的事忙得跟狗似的,見了她也是皺著眉頭談公事,此刻反倒有種偷得浮生的感覺。
“沒關係,耿伯伯肯定有要緊事,再約個時間吧。聽他老人家的,我隨叫隨到。”她撫了撫裙腳,笑眯眯地看著前方。
我怎麽沒發現辛夷律師這麽隨和,“那個…大律師,隨叫隨到是個啥待遇?我怎麽從沒享受過啊?”
“耿總,我對您什麽時候不是隨叫隨到?”她側過頭看我,臉上掛著讓我恨不得擰一把的表情。
“咳咳…”我故意回答不出來,心裏想著之後屬於我倆的這段時間該怎麽安排,看場電影?有點俗,逛公園?有點傻,遊車河,沒意思…我好像都忘了和女孩子約會該幹什麽了。“不早了,要不咱倆先找個地兒吃飯!”
她撲哧笑了出來,“你就這麽給我挖個坑,我要是說不行,你準得從光緒年間開始數落我,好吧,看在耿伯伯的份上,我今天也給你隨叫隨到的待遇!”
綠燈亮了,我輕踩油門,向前駛去。
我和辛夷經常一起吃飯--工作餐和各種宴會,次數還不少,今天這樣純私人性質的好像…還是第一次,我得好好想想去個什麽特別的地方。
到了地方,辛夷下車打量四周,問我:“這地方有什麽特別嗎?”
我故作神秘地一笑:“我也是第二次來,沒打電話,不知道有座沒有。”
還好,伊莎貝拉就在門口,高興地抱住我左親右親,直到看見辛夷才放開我,作出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把我倆領到屋子裏麵最安靜的、用屏風隔開的小角落。
送走伊莎貝拉坐下來,瞧辛夷臉上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我笑笑,“我們做過一年同事,去年她和男朋友來北京開了這家西班牙餐廳,那個…我給他們幫過點小忙。”
“你的西班牙語說得不錯!”辛夷看著我,調整了一下蠟燭的位置。
屋裏有點熱,我脫下外套,摘下領帶,卷起袖口,要大幹一場的樣子,“當年我學西班牙語啊,是為了追個黑頭發的姑娘,隻能聊天,法語就到點菜的程度!”
辛夷咬著嘴唇看我,似笑非笑,“你故事還挺多,耿伯伯知道嗎?”
我搖搖頭,“那就是標準的沒事兒找揍,到時候你別忘了去積水潭(骨科醫院)看我啊!”
“怎麽你什麽事到你這全是挨揍的結果?”辛夷樂得直搖頭。
“沒有,真的,就方雅欣那回挨了我爸爸一頓胖揍,他用武裝帶抽得我兩天沒下地,趴著睡了一個星期。”我隨著節奏感強烈的音樂輕輕敲擊著紅色的桌布,不知道為什麽,這些原本羞於啟齒的往事在她麵前說起來就像炫耀似的:誰還沒幹過點傻事。
“唉,你呀!雅欣這麽多年就沒穿過裙子,從我認識她,她就是一副假小子的打扮。都是你害的!”辛夷咬著牙,惡狠狠地指點我。
我心裏有了一絲絲的歉意,“趕明兒她結婚的時候,我給她包個大紅包,好好給她道個歉。”
辛夷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看著我,“你還敢去她的婚禮?新郎要是問起來,你怎麽說?你不怕婆家人揍你?”
我不解,“那有什麽?小時候我媽媽還帶我倆冬天一起去澡堂洗澡呢?”
辛夷捂住嘴,“天哪,這可是絕密,雅欣沒跟我說過。”
我忍不住繼續炫耀,“那她肯定沒告訴你,夏天的時候我倆在一個澡盆裏洗澡吧!”
辛夷瞪大眼睛看著我,無語了。
“還有你們劉律師老婆,就是我姐,我從小就跟她睡覺…大概從兩歲睡到六、七歲左右,我媽媽一值夜班就把我放他們家,她家的孩子叫我四舅。在美國的時候,出去玩兒為了省錢,我們都住一間屋,我姐睡床上,我和劉律師睡地上。”
我坦白了半天看辛夷沒反應,裝著有點失望,“給點反應,你不是說殺人放火的都見過嘛,這就受不了了?”
辛夷故意哆嗦了一下,“就你這劣跡,於律師都沒法下嘴替你辯護,全是從重情節!”
我笑著打開餐巾鋪好,“飯來了,咱們吃完了再理論吧!這是伊莎貝拉家家傳的paella,她家在西班牙可是有名的大廚,祖上伺候過國王。”
伊莎貝拉今天準賠本兒,知道我愛吃,估計把鍋裏的全盛給我倆了,看著辛夷麵有難色,“你分我一半兒,蔬菜都給我,蛤和蝦在這兒,我給你留著!”
“倒貼原來是這樣啊?”辛夷看著盤子裏剩下的一半還是沒動叉子。
我故意大聲歎了口氣,又拿了個盤子,隻盛了一口飯,挑去所有的彩椒,加上大半的海鮮,放在辛夷麵前:“人家充其量叫熱情,你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倒貼!”
她咯咯笑著拿起了叉子。
辛夷肯定覺得我是個飯桶,在她麵前,我總是不顧形象,吃得特多。今天也不例外,我不得不把車留在伊莎貝拉這兒,硬拉著辛夷陪我走路消食。
天全黑下來了,點點街燈照亮了北京城,河邊的柳樹在夏夜的微風中嫵媚地搖擺著,我倆隨著遛彎的人慢悠悠、無目地的走著。
河邊遛彎的大多是一家三口或是祖孫三代,象我倆這樣衣冠楚楚的反倒成了另類,不時有人看過來,我倒沒什麽,辛夷好像有點不自在,我可不想破壞這難得的時光,帶著她向長街的方向走去。
快到長街的路口,辛夷停住了,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一個衣衫襤褸、看不清麵目的枯瘦老頭趴在地上,身前放著個不知何年何月的搪瓷缸子,裏麵零零散散地放著幾塊錢。
辛夷低頭看看那老頭,打開包,找出十塊錢,俯身放在搪瓷缸子裏,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又向前走了。
我停了一下,那老頭從頭到尾沒一點反應。
我跟上她,“跑那麽快幹嘛?好心人!”
她有點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傻,爛好人?”
我點點頭,“有點兒,像你這麽天女散花兒似的能幫多少,哎,有個好事你願意幹嗎?”我繼續解釋,“你們於律師有一回去甘肅辦案子,遇上了一樁奇事,具體的就不細說了,有機會讓他講給你聽。回來說了,我幫他成立了一個基金,專門給當地上學的小孩子和孤寡老人發錢,你們於律師每年專門抽出時間去那看看,我姐也幫著給募捐了好多衣服被子什麽的,宋伯伯每年都讓他的幾個學生到當地的醫院去講課、做手術,算畢業成績的。怎麽樣,比你當街撒錢強吧?”
辛夷不解,“我怎麽從來沒聽所裏人說起過啊?”
“我對你還義務扶貧呢!”
辛夷氣得捶了我一下,“說你胖,你就喘上了!”
“你們所裏是年終結算的時候,所有合夥人按比例出個數,現在還輪不到你這個小兵兒當好人。”
“做好事還分級別?”
“那當然,小薛就比小史、小鄭出得多,我爸爸比他們加起來還多,細算起來宋伯伯最多,出錢不說,每年光派人幹活就沒法算了。哎,你說宋伯伯這算不算利用職權啊?”
“就你雞蛋裏挑骨頭,那我能幹點什麽?”
我想了想,“大律師們都忙,其實有挺多的瑣事,要不你給管管,你要是忙不過來,我把老許拽進來管。”
“好啊,沒問題!”辛夷挺爽快,“有啥要求嗎?”
“你保證沒問題,細心,肯幹就行。”對義工也得戴高帽不是?
“就這些?”
“就這些,那個…我個人嘛有個要求…有時間給我做條魚吃行嗎?”
“你這是假公濟私。”辛夷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什麽公,什麽私,我吃好了,心情好,錢就掙得多!”
正跟她鬥嘴,我發現長街上的人越來愈多,不停有人從我倆身邊快步走過,還有人幹脆就從我倆隔著半臂的距離間穿過,把辛夷撞得直趔趄。我一把抓住辛夷的手,緊緊地握住,剛開始她責怪地看著我,我不看她也不說話,很快她也意識到了人流越來越密。
我們互相看看,都有點奇怪,今天啥日子,2001年7月11日,周五,晚上九點半,沒啥特別啊!
我停下來,拉著辛夷站在離馬路較遠的樹蔭下,“別往前走了,今天不知道有什麽事,就在這兒站著!”
辛夷看見一群學生模樣的經過,叫住他們,“同學,今天有什麽活動麽?”
一個女生奇怪地看著辛夷,“薩馬蘭奇過一會兒宣布申奧結果,你不知道?”
我倆相視一笑,忙了半個多月,就等著今天,怎麽把這麽要緊的事給忘了?
說實話,申奧結果對這個項目的影響顯而易見。成了,北京一定會進行大規模的建設和改造,項目的運作就有了至關重要的天時,A8的位置所有參與的人心知肚明,奧運會的舉辦是定好時間的,任何人都不敢耽誤。A8是個被無數人放棄或不得不放棄的纏滿了利刺的金蛋,這顆金蛋今天既然到了我的眼前,怎會輕易放棄,何況身邊這個小女人已經開始和我站在一起。那天的會上無論老許和聞律師對這個項目都不陌生,出於各種原因他們都沒有明確表態支持我,隻有辛夷選擇了和我站在一起。這個項目是我在大中華地區能否真正立足的試金石,也是辛夷回國後職業是否更上層樓的關鍵,我們現在隻能向前,不能退卻,能否成功,今晚將是分水嶺。
我看看表,“還有二十分鍾。”
辛夷晃晃我的手,“我想抽支煙。”
看她抽煙,我有點衝動,“能給我一支嗎?”很年輕的時候我也沒少抽,後來下狠心戒了。
我接過煙,聞了聞,典型的女式薄荷味,我沒抽,夾在手上,另一隻手又緊緊地握住了辛夷的手,這次她沒有拒絕,淡淡的煙味緩緩飄過來,熟悉又陌生。
身邊的人越聚越多,我們兩人越靠越近,後來我幹脆摟住她的肩膀,甫一摟她,她的肌肉明顯地抽緊,她看了我一眼,我摟住她輕輕向胸前一帶,“過來點,人太多了。”
辛夷又抽了一支煙。
十點整,周圍的人安靜了一瞬,遠處傳來一陣巨大的歡呼聲,聲音漸次傳遞,很快到了我們這裏,我聽到了心底最深切的盼望,“2008 北京 中國”。
人群沸騰了,大家蹦跳著,叫喊著,我緊緊把辛夷抱進懷裏,她興奮地拍拍我的後背。
我鬆開她,她的眼睛裏倒映著不停升騰的絢爛煙火,格外動人,我情不自禁又抱住她,深深地吻下去,她的嘴裏是淡淡的、薄荷味的煙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