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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差這東西真挺折磨人,我在耿逸飛的車上睡了一會兒,和雅欣打完電話又太興奮,就睡不著了。
漫漫的寂靜長夜,除了長街上偶爾傳來的噪音,隻有電腦主機發出的絲絲聲。
把行李全都收拾利索,禮品分門別類整理好,剛剛一點。
這一年除了上課,我還在指導教授的幫助下寫了幾篇文章,準備回來修改後發表,按國內的習慣重新分類、整理好,不過淩晨四點。
有點累了,我點根煙來到陽台,狹小的陽台上有把老式藤椅,還是姥姥留給我的,藤椅上墊了個軟軟的厚墊子。我把自己沉在椅子裏,望向遠方。
天邊已經有了隱隱的亮色,整個天空的輪廓越來越清晰,不遠處的高樓偶有窗口稀疏地亮起燈火。
去年我執意出國學習,除了工作方麵,暫時離開這個傷心地也是重要原因。我是那麽愛嘉偉,還有了他的孩子,我們兩人的未來就像平坦、寬闊的長安街,一眼從東望到西。誰能料想,嘉偉離開了我,孩子也不再眷顧我,一夜之間,我兩手空空,就像突然被拋下急馳的車,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渺無人跡的車站,四顧荒野,不知何去何從。
爺爺曾說過,人努力工作就是為了更好地生活。這次回來,我的資曆、經曆、個人才幹加上努力能讓我在所裏的地位有個提升,之後我要麽按部就班,做到高級合夥人,要麽在合適的時間離開,另起爐灶,未來的事業不敢說一帆風順,也是收獲有望。可我的生活一片空白,我再努力工作又有什麽意義?
知道真相後的耿逸飛是對我不錯,這其中應該有愧疚、有善良還有習慣,以他的個性和經曆,奢望真愛是讓我自己難過,這麽多年的感情經曆我還不夠難過嗎?就算他是真的愛我,如今的我滿身傷痕,哪敢和他並肩站在人前?當年嘉偉不論有怎樣的家庭背景,他隻是個個性單純的軍人,一介孤女如我,人前也沒有半分可以被挑剔的。
想到這,我按滅煙蒂,伸了個懶腰,站起來。夏日的天空有了淡淡的色彩,新的一天開始了!
我洗了個澡,換身衣服回辦公室上班。
星期天早晨六點,我掏出鑰匙打開事務所的大門,一邊向自己的座位走一邊順手打開燈,明亮的燈光漸次照亮了整個空間。
我回國上班後收到的第一份郵件,來自源投資的耿逸飛,時間是今天淩晨1:30,他要求我寫一份條款苛刻的保密協議,郵件最後是句沒頭沒尾的,“夜宵不錯!”他說的夜宵是指西紅柿炒雞蛋,還是這份有點傷腦筋的保密協議?
我寫完保密協議,和一年不見的同事們寒暄過後,離開了事務所。為了不影響雅欣的試驗,我們的見麵時間訂在下午一點。看看時間還早,我想了想,轉身拐進了寫字樓的配樓。
12點半我就到了和雅欣約好的餐廳,點了壺茶,等她。
按常理,我和雅欣的生活軌跡應該是兩條根本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線,我們兩人卻一步步互相扶持著走到今天,起點就在B大的軍訓駐地。
九月初的軍訓駐地依舊酷熱,被訓了大半天的年輕人精力旺盛地聚集在遊泳池邊。我不愛湊熱鬧,遠遠地找了個樹蔭讀英語。嘈雜的人聲和腳步聲讓我的眼睛暫時離開了書本,通向遊泳池的小路上跑來一群人,跑在最前麵的還背著一個。他們見我這裏有樹蔭,都衝我跑來。我趕忙讓開,幾個人把背著的那個人卸下來放在草地上,嘰嘰喳喳之後就一籌莫展:躺著的這個溺水了,被救上來也沒反應,有人已經去找醫生,下麵沒人知道該怎麽辦?
14歲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江南小鎮,小鎮河汊縱橫,那裏長大的孩子個個如浪裏白條。可浪裏白條也是練出來的,難免溺水,我跟在爺爺身邊,見多了這場麵。我扔下書,跪在溺水的人身邊,右手壓在他的胸口,左手放在右手上,一下一下地使勁壓迫他的胸部,這是基本的急救常識 ,基本的急救常識還包括應該捏住溺水人的鼻子,嘴對嘴地向他的口腔吹氣,幫助他自主呼吸。可我手下躺著個五大三粗,隻穿著貼身遊泳褲幾乎赤身裸體的男生,我哪裏下得了嘴?
就在我猶豫的當口,一個全身上下迷彩服的人跪在了我對麵,那人一手捏著男生的鼻子,另一隻手用兩指撐開他的嘴,用力向他嘴裏吹氣,我見狀更使勁地按壓胸部,也就是半分鍾,溺水的男生咳嗽著醒來。我渾身一鬆,跪坐在地,這才看見對麵跪著的是個短發,大眼睛,曬得黑紅的女生!那女生對上我的眼睛,微笑著衝我點點頭,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衛生兵來了,看到這情景,對我倆大加讚揚,卻被那短發女生搶白,“就你這速度,真上了戰場,得死多少人?”
衛生兵在大家善意的笑聲中扶著那男生走了,同學們陸陸續續地散了。
第二天軍訓開始前,大喇叭裏廣播了昨天救護同學的好人好事,受到表揚的是生物係的方雅欣、經濟係的葉輝和法律係的辛夷。
幾天以後,我洗完澡回來,同學告訴我有個男生找我。出去一看,是那個溺水的,他對我好一番感謝,非要請我吃飯,我正不知如何拒絕,雅欣來了。
雅欣一見那男生,立刻睜大眼睛,厲聲質問,“嘿,這兩天我一直找你呢!問你件事,你一定要老實告訴我,不許撒謊!”
那男生見雅欣嚴肅的表情,有點楞,忙點頭,“您請講,您請講,您二位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有什麽傳染病嗎?比如肝炎、胃病、艾滋病什麽的?”
那男生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沒有,沒有,咱們入學前不是都體檢了,肝炎和胃病我保證沒有,你要是不信,回去我給你看體檢表,艾…艾滋…病…”
雅欣見他停下來,非常緊張地追問,“艾滋病,怎麽了?你有艾滋病?”
那男生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我…沒有艾…滋病,從上了中學,我連女孩的手都沒拉過!我…我保證沒有!”
雅欣鬆了口氣,“那…你要是有什麽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我帶你去檢查。好了,你可以走了。”
那男生連連點頭說好,趕緊和我們道別,一溜煙地跑了。
我這才捂著嘴笑出來,“我得謝謝你,正不知道怎麽拒絕他呢!”想到她剛才的話,我笑得更厲害了,“你幹嘛問人家那個問題?”
雅欣卻板著臉,“笑什麽,這可是嚴肅的事,萬一他有病,我真就舍己救人了!”
“那你還…人工呼吸?”我努力讓自己笑得不那麽不懷好意。
“救人的時候哪想那麽多?”雅欣甩了甩頭,“辛夷,對吧?你挺熟練嘛,你家誰是醫生?”
我搖搖頭,“我跟爺爺學的,你呢,你家有人當醫生?”
雅欣渾不在意,“我舅舅是個縫縫補補的皮匠,我媽是個接生婆!”
沒過多久我就見到了雅欣嘴裏縫縫補補的皮匠—那家最大的軍隊醫院,人稱胸外科一把刀的宋院長。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笑出聲。
“噢!小心眼兒,瞧你這一臉懷春的笑意,有啥喜事?”一身紅衣的雅欣站在我眼前。我簡直不敢相信,雅欣她…她居然穿著…裙子,從我認識她就沒見她衣櫃裏有裙子這一項。
我站起來,和雅欣來了個緊緊的熊抱,“你個沒良心的!”說到最後,我都有點哽咽了。
好一會兒,雅欣推開我的肩膀,“天哪,你怎麽蔫不粗溜把頭發剪了,跟江姐似的,太難看了!”
我笑笑,坐下,從包裏拿出香水遞給她,“都快三十了,哪有功夫長發飄飄,掙錢要緊!倒是你,裙子,你居然穿裙子,今天出的是太陽還是火星?”
雅欣接過夏奈爾5號,打開包裝,對著自己輕輕地噴了一下,一股怡人的味道緩緩飄散,雅欣陶醉地聞聞,“晚上我再試試,味道好像不太一樣。”
我恨鐵不成鋼地狠狠瞪了她一眼,您大白天在火鍋店能噴出和晚上的香閨一樣的味道嗎?“快點菜吧!我餓死了!”從下飛機到現在,我隻喝了一碗粥,吃過幾口水果。
雅欣打開菜單,“我已經餓死了,這個該死的實驗鬧得我兩天沒好好吃東西了,先說好,今天我給你洗塵,你作為萬惡的、吃人不吐骨頭的律師可不能欺負我這窮學生!”
我搖搖頭,耿逸飛真是個大好人,他料到雅欣會狠狠地剌我一刀,才慷慨地暫借3000塊錢讓我度過今天的“難關”。
點完菜,雅欣從包裏拿出條煙,打開一包,遞給我一支,“試試這個,我剛抽完一條,還不錯。”
我點上煙,輕輕地吸進肺裏,再緩緩地從鼻子裏噴出來,“嗯,還是咱的煙好抽,在美國,我總覺得煙是臭的,每次抽完我使勁嚼口香糖都不行!”
雅欣熟練地吐出一個長長的煙圈,“歡迎回到祖國火熱的懷抱!”她把那條煙推給我,“留著解悶兒!”雅欣給我的煙市麵上買不到,這可能是她能從舅舅那裏得到的少有的福利!
菜上來了,我倆埋頭苦幹五分鍾才停下來喘口氣!
雅欣給我倒了半杯二鍋頭,自己把剩下的全包了,“快給說說,回來之後上班啥感覺?聽我的準沒錯,以後的天下就是你們這些鍍過金的了!哎!命苦不能怨政府啊!”
雅欣的爸爸在西昌工作,加上被她爸爸拉過去的哥哥,她的出國夢就此破滅。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這是宋院長的原話,視若父親的舅舅都這麽說了,她也隻好認了。
“一回來就餓著肚子加班,告訴你吧,今天的飯錢都是借的!”我假裝歎了口氣,在出國這件事上雅欣是有心結的。
“說得跟真的似的,花那麽多錢出去,倒落得餓著肚子幹活。”雅欣半信半疑。
“快吃,快吃,回來吃啥都香,看誰都親。”我不想在這事上讓她糾結,給自己盛了一勺蘑菇。
“你都看見誰了?怎麽親了?”雅欣有個讓人頭疼的特長:愛八卦,針尖大的事到了她那裏能變成西瓜大直至地球那麽大,我怎麽一不留神給自己挖了個坑!
“看見你最親,行了吧!”
“你這純粹是敷衍,從實招來,我這老虎凳,辣椒水可都預備好了!”雅欣知道我不吃辣椒,故意從她的辣鍋裏給我盛了一勺土豆。
“先坦白,昨天見了誰,去哪了?”雅欣真的應該去報社,當娛樂版的編輯、記者什麽的,保證比她現在紮在實驗室裏苦幹有成果。
我勉為其難地咬了一小口辣土豆,“耿逸飛陪我去了趟西山。”
一時我倆都沉默了。
雅欣喝了口酒,“小心眼兒,告訴你個秘密。有次舅舅喝多了跟我說,他有點後悔一直單身。”
宋院長年輕的時候天南海北地跑,錯過了結婚的年齡,之後又一心撲在工作上,無暇顧及個人生活,知道的為他惋惜,不了解的就演繹故事。其實我滿喜歡宋院長,對人和藹親切,細心周到,雖然有時脾氣倔,但絕對是個讓人信任和尊敬的長輩。
“舅舅說,人是群居動物,家庭生活既然經過了上萬年的實踐證明適合人類,就應該屈從這個社會規律。”
“所以你就開始穿裙子吸引雄性!”我也喝了口酒。自我知道嘉偉和耿逸飛關係的第二天,雅欣就向我控訴了耿逸飛對他犯下的“罪行”,導致我之後每次在辦公室看見衣冠楚楚、一本正經的耿逸飛,心裏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滑稽感。
雅欣搖搖頭,“句子的時態錯了!”
我愣了,十個月的功夫,從大學開始就對男生嗤之以鼻的雅欣,現在…居然被她舅舅一席話改造的如此徹底,“什麽時候拉出來溜溜?”
“今天太趕了,下次約個時間,正式介紹你們認識!”雅欣舉起酒杯和我輕輕一碰,算是說定了。
“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五一的時候,葉輝來北京出差,我們還見了一麵。”
唉!葉輝,聽起來就像上輩子的事!我和葉輝屬於大學校園裏最常見的男女朋友,他也來自江南,是一個有抱負、典型的優秀農家子弟,我們一樣有過花前月下、濃情蜜意乃至海誓山盟:畢業後一同去上海,他會是優秀的金融家,我也會成為知名律師。
但畢業前夕方雅欣和我在學校的湖邊走了三圈,一切就都結束了,今天看來,我不得不承認校園裏的浪漫的確脆弱。
“他快結婚了!好像是個什麽什麽的女兒!他說…他對不起你!”
“他有什麽對不起我的,當初說分手的是我,我記得…他說我勢利,為此甚至放棄…夢想和愛情!”我搖搖頭,唉!年少時的故事,開始的簡單,結束的容易!
“我猜…”雅欣抬眼看看我,停頓了片刻,“他是想說,即使你們一同去了上海,也許…他還會是今天的選擇!”
當年雅欣正正料到了這一點!而我,在內心深處對此有著深深的恐懼!
我和葉輝都來自普通人家,要想出人頭地,對個人的些許微末付出又能指責什麽呢?我舉起酒杯,“葉輝是個好男人,誰嫁給他誰有福氣!來!為葉輝同學幹一杯!祝他幸福!”
雅欣又點上了一支煙,繼續噴雲吐霧,經不起那時時飄來的誘惑,我也點了一支,一時我們都沉浸在繚繞的煙霧中,半晌無話。
窗外,夏日的陽光慘烈地折磨著幹渴的北京城,店裏的吃客漸漸稀少了,我們倆又要了瓶酒,和男人間的鬥酒不同,女人在一起喝酒,高興的因素占大半,所以就算再來兩瓶小紅星,我們也喝不醉,人生知己,久別重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