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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一陣輕微的咳嗽聲擾醒了。
其實我睡得並不踏實,總覺得人在天上飄著,沒處落腳。俯身向下看,什麽也看不見,抬頭向前看,也是霧茫茫的混沌一片,就像我今後的日子,看似風光無限,其實隻有自己明白!
耿逸飛平躺在駕駛座椅上,正斜著眼睛神色複雜地看著我。
我的安全帶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鬆開了,平躺在距他咫尺的椅子上,尷尬的姿勢和他的眼神讓我立刻坐直了,這才看見身上蓋著他的外套。
我攏了攏頭發,拉了拉向上卷曲的裙角,看向車外,暮色攏上天空,長街上燈火閃爍,“我睡了多久?”一開口,我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
“不知道,我也睡著了。”他說著拉直了椅子,就勢伸了個淺淺的懶腰。
“今天謝謝你了!”
“謝我順手給你蓋點東西!”他調整著椅子的位置。“你回來之後總把謝謝掛嘴上,怎麽,和我見外了?”
我沒法不和他見外,我們倆現在就是律師和客戶的關係,稍微熟悉些罷了。
可他這話讓我很難回答,說見外,從昨天見麵到現在,我們沒說過一句關於工作上的事,說不見外,他後麵準會有連串的要求等著我,我深深領教過他的本事。
我隻有低頭不說話。
他笑了,雙手扶住方向盤,身體向後伸展著,剛剛他也沒睡好吧!
車內一時安靜下來,我低頭看自己腳下穿的黑色平底鞋,在美國這一年我總穿運動鞋,把腳捂得白白的,像兩支剝了皮的白菱角。
真是想什麽來什麽,我聽到清晰的咕嚕咕嚕的聲音,這聲音傳染性挺強,又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應該是他發出來的。
“真要想謝我,給我做點吃的,行嗎?”他扭過頭看我,語氣溫和地不行,“我可陪著你一整天沒吃沒喝了!”
這才是耿逸飛的真麵目!
我們先到超市買東西。離開不過一年,家門口又開了家大型超市,商品豐富,人頭聳動,熱鬧的氣氛掃走了我們兩人一整天的陰鬱心情。
耿逸飛推著車走在我身邊,看見順眼的東西,隻管往車裏放,問都不問我,鬧得我付款的時候才發現卡裏的錢根本不夠,我紅著臉看他大大咧咧地掏出錢包,邊交錢邊應付胖胖的收款員大媽,“是…是…這不是拿錯錢包了,平時都是她管錢!”
耿逸飛替我付錢的後果是買了塞滿整個後背箱的東西。
車一啟動,我有點尷尬地看著他,“謝謝了,沒想到這張卡裏沒多少錢了,周一我就還給你。”
他若無其事地看了我一眼,“其實吧,好多都是我給自己買的,你不是不吃胡蘿卜和芹菜嗎?”看到我的麵色稍緩,他又來了一句,“要不這樣,以後我能偶爾到你這兒吃頓飯嗎?有魚就成!”
他今天買的東西足夠我吃一個月,我氣得橫了他一眼,“銀行幹嘛周日不開門?”
他沒說話,咬著嘴唇笑了,一踩油門,開上了主路。
打開屋門就看見地板上放著兩大袋的東西,應該是雅欣來過了。雅欣也沒買什麽,就是點水果,洗發水,洗衣粉和手紙、衛生巾之類的,這就是貼心的閨蜜!
耿逸飛兩手提滿了東西,來來回回跑了兩趟才算把後備箱裏的東西全搬進屋。
他進屋見我在收拾冰箱,放下手裏的口袋,頭一擺,“先去洗個澡換身衣服,魚我馬上就收拾好!”
其實進屋我就想洗個澡,可看著滿地的東西和一個饑腸轆轆的客人,我還是挺自覺地先收拾,但覺悟抵不過誘惑,我少有地乖乖聽了他的話。
這一年習慣了趕時間,我洗澡速度提高很多,出來一看,地上隻剩雅欣那兩大袋東西,電飯鍋裏的粥快熬好了,洗得幹幹淨淨的西紅柿和黃瓜放在案板上,兩條魚整齊地碼在盤子裏,連蔥薑蒜都預備了,從半開的陽台門外傳來耿逸飛打電話的聲音。
等我做好西紅柿炒雞蛋,涼拌好黃瓜,取出清蒸魚,他的電話還沒打完。我盛出兩碗粥涼著,洗好草莓,才隱約聽到他用英文說再見。
看見坐在餐桌邊的我,他臉上剛剛還繃緊的線條立刻鬆弛了,端起桌上晾涼的粥一口氣喝光,順手又把我碗裏的粥全都倒進了他的碗裏,才坐下來,吃了口魚,“唔,還是你做的魚是那個味兒!”
我重新給自己盛了半碗粥,把魚推到他麵前,見他飛快地吃掉半條再小心翼翼地揭去完整的魚頭和魚骨,不禁有點好奇,“你為什麽從來不吃魚頭啊?”
他居然有那麽點不好意思,“從小都是我媽媽吃魚頭,她說吃魚頭不長白頭發!”
我忍不住笑了,但又有點心酸,耿媽媽去世的時候剛剛四十多歲,不知道有沒有長白發?
“我媽媽沒白頭發,真的,不然我肯定幫她拔了!”
我心裏有點黯然,放下了碗,耿伯伯的滿頭白發應該是這二十年長出來的吧!尤其是這兩年!
耿逸飛見我放下飯碗,把裝草莓的大玻璃碗推到我眼前,“你又是為什麽不吃魚頭啊?”
我撚起個草莓,輕輕地咬掉一半,想了一會兒,“我記得爺爺每次買的魚都沒有頭!”看著他有點驚訝的表情,接著補充,“鎮上的人都認識爺爺,差不多都是爺爺的學生,每次去買魚,都是收拾好,洗好,沒有頭,回家就可以燒的!”
他吃了一口黃瓜,“這待遇別說我爸爸了,宋伯伯估計都沒有!”
我搖搖頭,“哪有,再說宋院長根本不會做飯,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接著去幹掉那半條魚,直到全都解決了,才滿意地點點頭,“要不方雅欣嫁不出去,根本原因是宋伯伯不會做飯!”
我對他的胡亂攀扯不知道說什麽好,“你這都是哪兒跟哪兒,雅欣要是知道你這麽編排她,非把你變成她實驗室裏的小白鼠不可!”
他起身給我盛了半碗粥,剩下的都倒進他自己的碗裏,“你還說,在她眼裏我能成小白鼠就不錯了,直接就是萬惡的細菌,把他消滅光,把他消滅光!”說到最後居然唱了起來,怪腔怪調地。
我終於笑了,端起他給我盛的半碗粥慢慢喝。
他喝了口粥準備對付另一條魚,我看他有點猶豫的下不了筷子,假裝沒看見隻吃黃瓜,“那條魚也歸你,要不你就打包好了,我不吃剩的!”
他一筷子劃下了魚肚上的肉,“你出國這一年我就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魚!”
“那我教你怎麽做,你想吃了隨時可以做的!”耿逸飛很喜歡誇獎人,但千萬別上當,他誇完之後要麽提要求,要麽提高要求。
他停了一下,又繼續吃魚,“還是咱中國這種頂花帶刺的黃瓜好吃吧!那種沒味道的英國黃瓜你這一年吃夠了沒!”
我頓了頓,“其實用英國黃瓜做麵膜挺不錯的!我每次都是吃半根用剩下的做麵膜。”
“你們現在出去念書比我們那時條件好多了!我姐和劉小開有半年隻吃雞肉,便宜嘛!現在他們家餐桌上除了雞蛋就見不到雞的其它部件!”
我向他透了點內部消息,“怪不得劉律師從來不吃雞肉,我記得有一回午飯是雞腿,劉律師特別忙,說不吃了,管他秘書要袋方便麵,結果麵是雞湯味的,劉律師讓樓下茶餐廳送份飯,前台秘書點了份雞排麵,氣得劉律師把飯扔垃圾筒裏了!”
就我說話的功夫,他風卷殘雲地吃完了第二條魚,心滿意足地放下筷子,“嗯!看在魚的份上,今天我洗碗了!”
我氣得看著桌上的兩副筷子、兩個小碗、兩個盤子和沒動過的西紅柿炒雞蛋,“你把剩下的帶回去吧!”
他看看一顆米沒剩的電飯鍋,“要不一會兒你燜鍋米飯,我的夜宵和你明天的午飯就都有了!”
對這樣的無賴我真是,真是沒脾氣,我起身收拾桌上要洗的碗筷,“明天我回去上班,不在家吃!”
他跟著我到廚房準備洗碗,“劉小開這是傻人有傻福,你時差都沒倒,就掂記著給他賣命了!”
我一趟趟地收拾著桌子,“你剛才看到了,我卡上就剩12塊3毛6了,再不去上班就沒飯吃了!”
他反倒是幸災樂禍,“你這次回來,要換辦公室了吧!”
想了想,我有點得意,“換個有窗戶的就行!”我現在的辦公室是個大點的格子間,燈光明亮,沒有日光!
“好好幹,看你現在的架勢,早晚能和劉小開平起平坐!”他又開始誇我了。
“就算劉律師有一天退休了,我離退休也不遠了!”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怎麽,你有別的想法?”他洗著碗,看了我一眼。
我猶豫了一下,說還是不說,真是個問題,“我們所是挺好,可論資排輩…我不知道自己等不等得起?”
“你有什麽打算?”他就像個關心人的知心大哥,語氣溫和,態度誠懇。
“如果,我是說如果,機會好,上海是個好地方!別看我在北京呆的時間長,我還是喜歡南方,山明水秀,氣候比北方舒服!我的同學、朋友有好多都在南方,尤其是上海!”
“以你們所的條件,在上海設分所是早晚的事。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你想單幹?”他語氣一下就變了,“你以為單幹那麽容易,你不過出去一年,誰認你,你的同學、朋友多大年紀?能給你搭成什麽樣的平台?你們所能有今天,你以為有幾個像你這樣肯加班的就夠了!”
我就是和他邊聊天邊掃地,又沒踩到他的尾巴,他哪來的火氣?“哎,耿總,我們就是聊聊天,你不會告訴劉律師吧!”我站直了,抬高眼睛望著他。
他看著我,足有半分鍾,忽地笑了,“你才給我做了一次魚,放心,就這點好處還不會讓我出賣你!”
“有一天魚吃夠了,你就會說,對嗎?”我步步緊跟,他這人從來說話算數,但總是話裏有話。
“我保證,這次不會,但如果有一天我告訴劉小開,一定提前讓你知道!行嗎?”
這我倒是信他!
廚房收拾好了,我準備做米飯,就在我們兩人錯身,我去洗米,他離開洗滌池的瞬間,不知怎地我的長發掛在了他襯衫胸前的扣子上。我使勁拽了拽,沒用,他見狀輕輕拉住我那綹頭發,仔細地分開,順勢摸了摸我及腰的頭發,“留這麽長,真不容易,洗起來也挺費事的吧!”
我的臉沒來由地因著他的動作有點發熱,“還行!隻要不趕時間還好!”
“以後估計你趕時間的日子會越來越多!”他離開我一步遠,看著我洗好米,放進電飯鍋,插上電源,按下開關。
我側身從他麵前擠出廚房的門,“怎麽,我還沒開始上班,你就準備讓我加班了?”
他跟著我,看我收拾雅欣的兩大包東西,“你那麽著急上班,真的沒錢了?”
我認真地看著他,重重地點點頭,“我在銀行的定期存款就剩這麽多了!”我比了個數,“明天銀行還不開門!”
他兩條英挺的眉毛很難看地擰到一起,“你這幾年掙的呢?這回去了幾趟拉斯維加斯?”
在他麵前說自己沒錢並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我出去讀書是自己掏的錢,所裏是不管的,再說這一年沒幹活,所裏也沒給我發工資,現在你知道我說要走不是衝動吧!”
這一年我的學費和生活費幾乎花光了以前的積蓄,說是賭博,也不為過。
“那你怎麽不告訴我一聲?”他的聲音裏帶著明顯的不滿。
律師可以和熟悉的客戶抱怨自己沒錢,卻沒可能向客戶開口借錢!“我現在不正和你說呢嗎!”
“辛夷,你這人怎麽這麽倔啊!”
“你知道的,我屬牛,行了吧!”
喀噠一聲,電飯鍋的開關跳起來,米飯做好了。
我示意他自己盛飯,轉身坐在沙發上點了根煙。其實我很少抽煙,隻有特別累、特別忙或者是心裏特別難受的時候才抽,可現在,我好像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種狀態!
他拿著飯盒從廚房裏出來,見我在抽煙,沒說什麽,走到門邊,從外套口袋裏取出錢包,抽出厚厚的一遝現金,遞給我,“你先拿著用,周三還給我,順便把你剩下那點存款都給我!”
我猶豫了瞬間,接過錢,“謝謝了!你要我的存款幹嘛?”
他見我收下錢,笑了,“幫你掙點,就你那半壺醋錢,夠幹什麽的?”
“那周一我就把錢給你送去,別等周三了!”有耿嘉偉這樣的前華爾街高手自告奮勇幫我掙錢,我可不能讓人家白忙,“你的傭金怎麽算?”
他就像聽到一個笑話,“把你賣給我都不夠,就當我做回義工吧!但是,啊!但是,利息我還是要收的!”
我緊張地按滅了煙,準備聽他提出什麽讓我無法做到的“利息”,電話鈴響了,此時此刻,隻會有一個人給我打電話,來解救我,我欣喜若狂地正要接,卻被他按住了手,“下周三,聞律師到我那開會,你也來,準備加班吧!”
說完他鬆開我的手,拿起飯盒和外套,和我做了個再見的手勢,打開屋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