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也想離開。”我低下了頭,在心底喃喃自語,可是林菲卻仿佛是聽見了我的心言,她凝望著我,緩緩地問:“你呢?你想要去哪裏?”
想要去哪裏?我原以為這是個極簡單的問題,可是當它與我麵對麵時,我才知道,我竟沒有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答案。我沉默了,許久以後才抬起頭來,指了指牆上的一幅油畫,“我想……去那裏。”
“那裏……是什麽地方?”林菲打量著油畫,好奇地問,“這幅畫的色彩很特別,是你畫的嗎?”
“不,不是的,畫是我買回來的。”我說。
—— 我還記得那是一個天空陰霾,小雨淅瀝的下午。我在街邊一所舊屋的屋簷下看見一個喝得半醉的老頭,他蜷坐在潮濕的台階上,懷裏抱著一把老舊的西班牙吉他,身旁放著幾幅油畫和半瓶朗姆酒。他原本是懨懨欲睡的,見到我的到來,卻忽然興奮起來,坐直了身子,手上撥弄出頗具風情卻紛紛雜亂的旋律,向著我招呼說: “嘿,夥計,來瞧一瞧老約翰的手藝吧,隻要二十塊,二十塊你就能拿走老約翰的寶貝,你今天運氣真好,遇上了這樣的好買賣,你要知道,在別的地方,二十塊甚至買不到這鑲畫的木框……”
他的喋喋不休讓我不由莞爾一笑,駐足打量他兜售的“寶貝”。這些畫的畫功並不高超,結構和色彩卻別有風致。我好奇地詢問作畫的地方,老約翰卻狡獪地眨著眼睛說,有二十塊就有答案。於是我買下了這幅畫。老約翰把仔細疊好的鈔票塞進上衣的口袋,眯縫著眼睛跟我說,畫裏所呈現的,隻是一處普通的波多黎各民居。波多黎各是他最愛的地方,也是他流浪旅途的最終目的地,那裏的房屋五光十色,裏麵住著的人們全都熱情好客,他們會把街邊的異鄉人請進家中,飲酒作樂,他們會在太陽落山以後,圍在篝火邊上,通宵達旦地彈琴歌唱,那裏有夢幻般的夜光海灣,有惹人遐思的紅樹林,有楚楚動人,柔情似水的漂亮姑娘,生活在那裏的人們,從來不知道什麽是憂慮,因為他們擁有陽光,空氣,海水,以及上帝賜給他們的豐饒與和諧,毫無疑問,那裏就是世界上最快樂,最完美的地方。
老約翰的描述是如此的動人心魄,但我卻開始懷疑他是否真的到過波多黎各,因為我隱隱覺得,他興高采烈地描繪的,隻不過是他在長年孤獨困苦的旅途中所憧憬的一處世外桃源,那裏的一切不需要真實,而隻需要與眼前的現實背道而馳。
我沒有表露出我的懷疑,因為我知道,老約翰相信波多黎各,他需要波多黎各,“波多黎各”不是虛幻的天堂,她的名字讓她“真實”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每當老約翰信念動搖的時候,隻需要向途人問一聲通往“波多黎各”的道路,他們就會言之鑿鑿地指出“波多黎各”的方向,於是,老約翰就更有理由去相信那快樂之地的存在,而且,就存在於這塵世的某一個角落,一個人人都能到達的地方。
——我曾以為,我沒有質疑老約翰天花亂墜的神侃,是因為我的悲憫。今天我才知道,其實不是。我那時之所以心滿意足地提著一幅不入流的油畫信步離去,隻是因為,我也相信“波多黎各”。
我也想去“波多黎各”。
日落布魯斯 (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