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蘇幾乎一夜未眠。她早有思想準備,知道婚姻這個方程式並不容易解,可卻沒想到一上來就出了難題,她幾乎開始懷疑自己的信心。對高含的媽媽那樣說話,她不能讚同,但是理解這種思想在中國老年人腦袋裏的根深蒂固。她自己的父母是超前開通的人,媽媽為了事業,生下她以後就沒再要小孩 – 但像媽媽這樣的也並不普遍,她不能理所當然地認為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像自己的爸媽這樣,這不現實。
她並不是擔心高含媽媽會喋喋不休地叫她生兒子,她很有一套左耳進,右耳出的本事。然而她有一種擔心,她擔心如果真到有一天她和高含隻有女兒,高含會不會像他媽媽一樣?如果高含真像他媽媽一樣,她又該如何?她自己也想要兒女雙全,但那不是想著什麽傳宗接代,那樣一種家庭結構,在她看來近乎完美。
她要不停地把記憶中那一地的紅玫瑰調出來,來提醒她高含是她真心實意的選擇,是心靈悸動的果實。
真是‘剪不斷,理還亂’!她理不清頭緒,這前前後後,各種紛擾,簡直就無理可循,但分明又環環相扣。然而她沒有選擇,即便無理,她也得當它是合理,即便是亂絲,她也得耐心理順。因為,當初的選擇,她從沒想過要放棄。
第二天早晨,高含爸爸出麵,左右周旋,高麗夫婦也是極力勸慰,好說歹說總算把蘇媽媽請到了飯廳。
高含媽媽經過一夜思考,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畢竟是一場好事,何苦被自己弄得不歡。所以清早起來梳洗完了,在老伴千叮萬囑之下,笑容滿麵地來到飯廳,見了蘇媽媽就趕緊自打自地檢討,貶己楊人 – 人情世故中慣用的技倆。隻見她執意端茶,賠禮道歉,賭咒發誓地聲稱要待纖纖如自己的親生女兒。
蘇媽媽一肚子氣,傷心了一夜。雖然她怒稱‘這門婚事我不同意’,但現在是什麽年頭,女兒的婚事哪由得自己!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寶貝閨女,嫁到這麽個人家,心裏又是難過,又是生氣。現在看見高含的媽媽滿臉堆笑,自己也沒有由著性子板著臉的道理,少不得強顏歡笑,接過茶,客套幾聲。
然而畢竟傷了心,留下了傷疤,這兩親家之間就算沒有結下仇,罅隙也已經存在了。
下午蘇媽媽聲稱家裏有撂不開的事,一定要趕當晚的火車回去。蘇和高含隻得陪了爸爸媽媽到西客站,臨上車,母女倆抱頭一陣痛哭。
隔天一早,高含父母跟姐姐一家也退了房要回家。高含和蘇要去送,被高含爸爸攔住,叫他倆好好歇著,這兩天也夠他們折騰的。高含囑咐了幾句簽證買機票的事,便目送他們出了門,進了出租車。
回到房間兩人都很沉默,各自坐著,大眼瞪小眼。
高含歎了口氣,走過去在蘇身邊坐下,把她的肩膀掰過來,貼著她的耳朵柔聲致歉:“對不起,小寶貝,讓你受委屈了。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
蘇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仰著頭強忍著不願流出來。高含強行把她的臉轉過來,為她拭淚,輕輕地吻她,好言相勸:“是我媽不對。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嗎?男孩歸你,女孩歸我,如果我們有了兩個女兒,那我可就落了便宜,女兒最疼爹啦!”
蘇破涕一笑,爭辯:“瞎說!我心裏惦記著我媽呢,哪有女兒不疼娘的。”
“疼,當然疼。咱家女兒要不疼她媽,看我不揍她!”高含看見有了笑容,心裏放了下來,拉了蘇的手:“不如我帶你去清華看看?”
蘇想想也沒別的事,點頭答應了。兩人出了賓館,走路十分鍾便到了清華西門。
門口一對石獅子在寒風中聳立,冷目打量如梭的人群車輛,高含牽了蘇的手往裏走。
時間真是一個大魔術師,曾幾何時,高含每天騎了車從這門口進進出出,迎朝陽沐夕雨,辛勤苦讀,奮發求進,那一顆壯誌淩雲的心,如打磨在石磨上的鐵杵,不肯有半分鬆懈,年年日日,為著自己的狼子野心拚搏。
校園裏人跡稀少,還是寒假裏,學子們都回家過年了。在這北國的冬天,陰雲籠罩,冷風帶著低低的嘶鳴,掃起地上幾片葉子,卷上空中,落下來,又卷上去。高含握著蘇的手,插進自己羽絨服的口袋裏,口裏羅嗦地介紹著目光所及的校園景致。
他們丈量了朱自清《荷塘月色》裏的荷塘,光禿禿的湖麵結了冰,別提那‘田田的葉子’,連殘荷的枯枝敗葉都已被清理幹淨,沒有蹤影。湖邊一座‘荷塘月色’亭留住了兩人的腳步,他們進去坐下。高含環了蘇在懷裏,掃視著周圍的蕭瑟,歎息說:“天怎麽這麽冷,難道要下雪嗎?你冷麽,寶貝?”
“冷!你也是一樣的吧。想念我們家的壁爐。”
“等一下中午飯一定喝碗酸辣湯,餓了嗎,想去哪吃?”
“不餓。還早呢。”蘇吸吸鼻子,在高含肩膀上檫了檫:“你定去哪吃吧,這裏你熟。”
高含輕聲笑了笑,凝神想了一會,忽然說:“我帶你去看一個地方。”說完拉起蘇的手就走。
七拐八彎,高含牽著蘇來到一座院牆外。月洞門,紅漆的框,綠底雕花的門楣。步入院內,隻見成片的矮樹,遒勁的枝,黑壓壓地盤踞著。仔細看時,枝丫叢中仿佛透了點粉紅。蘇‘呀’了一聲,靠近了去看,問道:“這該不是梅花吧?”
“就是梅花!這個院子我們叫它‘工字廳’,沒有多大的地方,所以不常有人來看。”高含見蘇興致漸漸高漲,自己也不禁高興起來,樂嗬嗬地看著蘇在梅樹之間來回觀賞。
正是臘月的節氣,有幾朵臘梅在這寒風凜冽中怒放出來,傲視這冷峻的嚴冬,獨領風騷。蘇細致地觀看,微張了嘴,含笑點頭:“這就對了,臘梅就是在冷天裏開的。別的花都要春風吹拂才肯發芽,嬌嫩得很,隻有臘梅迎著寒風而傲放,反倒顯出它的尊貴,‘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高含站在那看著,隻恨沒帶照相機。但是那又有什麽關係呢?他的眼裏心裏都已裝進了這幅畫麵,揉進了他的記憶深處。
中午飯後天氣仍然陰著,蘇說累了,高含陪著她回到賓館,看著她鑽進被窩,幫她將窗簾關嚴實了,才輕輕關好門來到樓下大廳內。他打開電話簿開始跟各位老同學聯絡。
高含打完電話到賓館附近去閑逛,買了幾本書,挑了幾樣蘇愛吃的零食,還買了一個水晶的,刻了臘梅花樣的筆筒,他叫人包好裝進盒子裏,提了東西回到賓館房間,看見蘇已經起來了,坐在窗前看書。
“到哪逛去了?怪冷的,別著了涼。”蘇看見高含進門,站起來去給他泡茶。
“瞎轉了轉。有糖炒栗子要不要剝了吃?”高含脫下羽絨服,接過蘇遞來的茶杯,將裝零食的袋子給蘇。
蘇剝著糖炒栗子,扭轉頭看高含買的書。
“我約了幾個老同學吃晚飯,在前門附近一家飯店,據說烤羊腿不錯,你一會穿暖和點。”高含吹著茶葉,小心地啜著。
“好冷的,我不去行嗎?羊腿聽起來也怪膻的。”蘇坐過來,靠在高含肩上。
“我知道你累了,可是大家都想見見你。我跟他們說了,早點吃飯,回頭我們去喝茶,你可以先回來休息。就去稍微坐坐吧,啊。”高含將蘇環進懷裏,伸手去幫她理腦後壓亂的頭發。
“那就去坐坐。別叫我喝酒啊!”蘇送一粒剝好的栗子到高含的嘴邊,高含張嘴接住,微微地笑了。
晚飯吃得倒熱鬧,幾個同學輪番著打趣他們,見蘇隻是溫和地笑笑,反倒不好意思繼續。一應敬酒高含都擋了。同學中有個叫郝海的,笑著說:“嫂子好福氣,高含這麽體貼。”
飯局散了後他們接著找地方喝茶,蘇自己打車回賓館。
蘇回到賓館把自己收拾幹淨,靠在床上看電視,所有的台換了個遍,也沒找到什麽可看的。她關了電視,起來給家裏打電話,跟媽媽好好聊了會,明天下午該回美國了。
打完電話時間還早,她把高含買的書拿過來翻,都是些計算機方麵的書,覺得無聊,又仍到一邊,去把自己的書拿來看。
她斜斜地靠在床上,翻著書,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窗外悉悉簌簌開始下起雪來,冷了一天的北京城,終於迎來了漫天飛雪,飄飄灑灑地落在屋頂上、路沿上、匆匆走過的行人的肩膀上。路燈映著舞動的雪花,雪花被風斜斜地吹著,撞到窗玻璃上,不一會被裏邊的熱氣化了,變成水,緩慢地流下去。
蘇沉沉地睡著了,她在做夢,夢見小時候失手打碎了媽媽鍾愛的花瓶,那一地的碎片,怎麽也不能組回去那個曾經美麗的瓶子。她傷心得胸口發痛,痛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猛地驚醒,大口大口地喘氣,額頭冒出細細一層汗。
她好半天才回過味來,想起自己是在北京的某個賓館裏。
她歎了口氣,去看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了,她驚得跳了起來。
高含怎麽還沒回來?他在哪裏?她去找電話,忽然記起她沒有號碼可以撥,她六神無主,跑去看窗外,想看看他有沒有正好從出租車裏出來,卻發現滿地白皚皚的雪,她驀然覺得身上陣陣發冷,頹然地坐到了地上,眼淚奔湧而出。
高含拿房卡去開房門,盡量地輕聲,他想蘇可能已經睡了,都快一點啦。
他輕輕推開門,探了半個身子往裏看,發現燈還亮著,蘇沒有在床上。他迷惑地跨進來,反手關上房門,驀地看見蘇蜷縮在窗旁地上,雙肩抽動,滿臉淚痕。他嚇得不輕,撲過去把蘇抱進懷裏,嘴裏嚷嚷:“寶貝,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你沒事吧?”
蘇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竟哽咽得發不出聲音,高含越發著急,把她緊緊抱住,急得聲音都發抖:“是不是家裏出什麽事了,啊?”
‘哇’一聲,蘇總算哭出聲來,開始斷斷續續講話。高含聽見‘十二點’,‘下雪了’,‘沒回來’才忽然明白了原委。他放下心,知道虛驚一場。轉念一想又一陣心疼,他輕輕地拍著蘇的肩膀,低聲安慰:“寶貝,我不會有事的,我怎麽會有事呢?我要跟你一生一世,白頭到老的,你忘了嗎?好了,我錯了,我不該回來這麽晚,讓你擔心,對不起。好了,寶貝,好了,不哭了,啊。”
窗外雪花繼續飄著,地上的積雪被風卷起來,不斷地堆積到了牆角。這樣一個夜晚,空氣寒冷而清新,讓人真是惱怒也不是,歡喜也不是。